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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宸极帝婿(十八)


伊祁箬带着聂逐鹿来到天狼谷时,不巧正赶上谷君闭门清修,她原以为这一趟要带回许多遗憾回去,谁知却意外的见到了另一个人。

“你怎么来了?”

暮鼓台上见到姬异时,伊祁箬眼里闪耀着毫不遮掩的惊喜,自从浮光殿之变后,姬异便悄无声息的交还了宸极府,继而回返家城修罗,多时未曾有消息。当时待她回府时,已见人去楼空,她知道他是失望于自己拒绝他就此离开的提议,甚至连告别都与她免了,就那么回去了。可这么几个月以来,她心里却始终搁着这么一件事,总想着要见他一面。

谁知,青帝有心,竟在此遇见了。

而如今姬异阖眸而来,对着她,眉眼上虽还有些明显的指摘之意,但更多的,却还是多时不见的想念之情。

标致的容颜上勾勒起一抹和煦笑意,他道:“灞陵君前些日子育出了火树银花,父王心向往之,我便一道来了。”

他这么一句话,那绝迹百年的旷世珍品,奇种梅花未曾使她如何,反倒是另一个消息叫她惊讶,“王爷也在这儿?”

姬异直接道:“眼下应是与灞陵君一起在灵台。”说着,一早便注意到她身边尚有另一重呼吸的姬二公子笑了笑,示意道:“怎么,你也不介绍介绍么?”

伊祁箬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说话便为他二人引荐,“聂逐鹿。”说着,转而指向姬异道:“这位是……”

她话未说完,便被那头精神奕奕的聂少主直接打断了,“大名鼎鼎的姬氏公子异,帝姬免了这番唇舌也罢。”聂逐鹿脸上带着正经却不乏活泛的神情,也不管姬二公子看不看得到,一样对其拱手致了一礼,道一句:“天下谁人不识君。聂某有礼了。”

一旁,宸极帝姬被他这句‘聂某’弄得一激灵。

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姬二公子却坦坦然然,含笑回了礼,道:“不敢,昔年千阙,异承蒙公子照拂,至今不敢或忘。”

闻此,她禁不住挑了挑眉,“没想到你们之间竟还有过过从?”

说来,因着旧年姬异在夜国当质子的经历,她倒也不意外他同夜国的人多有交往,只是对上这聂逐鹿嘛……想到这人自小跟在越千辰身边,在玄夜台侍读的过往,她还一直以为他是极少踏足千华城的呢。

那头,姬异却道:“旧年夜都为质时,日子总有不大好过的时候,所幸还曾相逢过几位仁心之人,聂公子自是其中之一。”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后,继续道:“我还记得,那时候因着崇嘉皇子的缘故,元徽帝对公子总有些迁怒,倒是公子心宽似海,从不曾以此为累,彼时异私心之上,便很敬佩公子。”

聂逐鹿听罢这话,算是才露出了本色,大大咧咧道:“小子心大而已,二公子抬举了。”

听到这里,伊祁箬暗自一笑,眼珠子一溜,抬首对他二人道:“你们现在这儿互相恭维着,我先去趟灵台。”

灵台上,素来是灞陵君培花育草的天下,远远还未曾走到时,便已有阵阵奇香入鼻。直到行至,她停了停脚步,仰首朝台上望去,纵使尚未见到那方身影,心里却已经激起了难平的涟漪。

登台穿过琉璃走廊,前头的身影渐自在眼中清晰起来,尚有两三丈远的距离里,她停下脚步,双手叠在身前,就站在那儿凝着眸光望着前方那道经年未见,却从不觉遥远的身影,定定便是许久。

安定王拢好了最后一抔土,不经意回身一望时,堪堪被不期而至的宸极帝姬惊了一惊。

阖眸缓了一口气,姬涣轻斥了一句:“这丫头,来了也不出个声!”

她听着,垂眸一笑,提步朝安定殿下走去,道:“王爷还是这么专注。”

武功内力到了那般等级,却能在身后有人的情况之中,兀自不知,只顾指自己眼前之事,能做到这份专注的,全天下恐也找不出五个来。

她迈步平稳,安定王却似乎觉得她走得慢,喜悦的朝她招招手,引她来看跟前一垛大花瓮里的稀罕物,一边说道:“快过来看看,灞陵君钻研了十四年才得了这么一株,夜下盛放之时,如牟尼座前菩提浴尽繁华而出,当真是震撼至极的景致……”

不消说,眼前这一堆枯草荒芜似的东西,便是那有夜凤凰之称的火树银花了。

伊祁箬看了一眼,便想起来问一句:“灞陵君怎么不见?”

安定王眼见是没心思去管那个花疯子,就着只蒲墩席地而坐,一双眼睛牢牢地锁在眼前的枯草上,随口道:“不知哪一瞬的福至心灵,又回去跟自己较劲去了。”

看了看天色,伊祁箬暗自一笑,问道:“离入夜尚有两个时辰,看您的意思,是要一直守在这儿了?”

说话间,她也从旁捡了只蒲墩,便在安定王身边坐了下来。

姬涣转头打量了她一眼,继而笑道:“看你的意思,是要陪本王一同守着了?”

伊祁箬并未回答,只是眼里的浅淡笑意便已说明了一切。过了片刻,她观察着安定王古井无波般的神色,犹豫了一番,还是启口道:“我本不愿打扰您的兴致,只是不知您身在谷中也就罢了,一旦得知,我竟是一刻也按捺不住,非要同您赔一回罪才是。”

她的声音有些低,听得出来,那其中包含的浓浓歉意。

可是安定王却是目不斜视,只问:“本王怎么不记得,宸极帝姬有哪里对不住姬氏的?”

话音落地,虽然明知其并非戏谑讽刺的说法,但她心里还是架不住咯噔了一下。

半晌,她苦笑道:“您若是这么问,那只怕这火树银花从盛开到往生,我也是道不尽的了。罄竹难书一词用在我身上,都是糟蹋了。”

这时,安定王方才收了目光,微微偏头朝她看去。

浅浅的呼出一口气,她告罪道:“利用章灼王姬身后之事,是我对她的大不敬,亦是对您与王妃的大不敬,即便只为这一件事,您杀了我都是应当。”

一再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口剖解开来,更让死者无法归于安宁之境,这些事情加起来,她想,恐怕是连十八层地狱都不够自己下的。

缓缓的,安定王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重新远投出去。

就在她心头少见的忐忑起时,身边历经沧桑的安定殿下却忽然问道:“你信死者为大么?”

她立时一怔。

——安定王问这话时的语气,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分明平平淡淡,却将人深困在其中,难以跳脱。

继而还不等她回答,他便又说:“本王信的是,活人比死人更当眷顾。”

仍旧是平平静静的语气。

伊祁箬微微蹙起了眉,身边这人适才还深含在眼底的喜悦如今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她记忆里第一世家的当主风范,不容置疑,也根本没有可供质疑的错处。

他的话却还未完,眉眼悠远一动,继续道:“毕竟死了就是死了,往生极乐,轮回转世,今生种种,眼一闭,便再也无关了。”

剩下的一切,都是活人的。

身后名声,喜怒哀乐,责任敬畏,还有未竟的一切,都是活人的事情,死人,又能知道什么?又能不快于什么?又能怨恨什么?

她也知道他这番话是对的,可是偏偏,她是最没有资格认同的人。看着安定王深不见底的眼神,片刻后,她道:“我从小便觉得姨父心里是有大智慧的,只是却不明白,如何这些年过去,您却总不愿意勘破?”

“勘破……本王是勘不破。”姬涣摇摇头,眼中看着尘世,却又似乎弃了这红尘火宅,只道:“我在这道门外站了半辈子,并非不想跨过这道坎,而是当真抬不起腿。”

这比喻放在他身上,确实极是妥当,伊祁箬随着他的话默然作想,不知不觉间,脱口言道:“舅父曾说,您是洞明之外的旁观者。从不回头去望这浊世,亦从来无心冲决这最后一道罗网,脱离凡尘。”

她没注意到,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姬涣的手指不自觉的紧了一紧。

——白驹过隙,依旧涟漪无处散。

她笑了笑,继续道:“他说,如您这般,也没什么不好,毕竟火宅之中的开明人物,才是少有。”

开明,却妄谈勘破,安定殿下这辈子,站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非黑非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

可那人说,没什么不好。

他愿意记下这一句。

“第九年了……”不多时,他启口,带着些怅惘,喃喃道:“至九月初五,便是第九年了。”

伊祁箬眉目一动。

半晌,她点了下头,道:“是,第九年了。”

随之,安定王忽然问起:“他还好吗?”

一时之间,她没有反应过来,唯有重复了一遍:“他?”

姬涣垂了垂眸,唇边似有笑意,片刻后,转头看向她,温然道:“你们叫他‘天音子’。”

宸极帝姬当下便不由自主的往后仰了仰,倒吸一口气,踌躇许久,目光里几许纠结过,但就是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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