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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裂土为王(四)


"我一直没有告诉她,其实所有的问题与关窍皆不在她身上,真正改变了江山命数的,不是她去长泽遇到子返,而是灵渊的死。

她母亲崩逝的那一刻,霍子返便选择了一条路——这条路上,他造就了宸极帝姬,促成了大梁江山,颠覆了无数人的命运。

而她——你挚爱的人,她没有出路,她只能朝着他的路一往无前。她不能回头。"

命驾峰上,那人临行前的最后一番话言犹在耳,这些日子以来,不停的在姬格眉间心上翻覆来去。两色城太守府的后花园里,看着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在前头渐行渐远,那身姿形态里,还有少年未脱的稚气,那样鲜活,想到这孩子刚刚同自己诉说着对世家起兵谋反的恼怒时的样子,他心里便是一回又一回的肝肠寸断。

抬眼望了望天空,灰霾的天色里,望不到尽头。他想问一问至友的在天之灵——问一问他,可曾看见今时今日,千辰所做的一切。

可是问完了,又能怎么样呢?

终究不过无言而已。

越栩的兄弟之情没错,千辰的复仇之心没错,其实都没错。

造化弄人罢了。

"璠。"

清浅悠长的声音蓦然一唤,将姬格的思绪拉回,转身,便看到雍容有度的母亲不知何时已静立在自己身后,目光平静如许,夜深长如许。

武功造诣如他,竟不曾发现母亲的悄然而至,说来当真是稀罕。

姬格深施一礼,唤了一声:"母妃。"

他知道伊祁箬与姬异将母亲请来的意思,可是随圣驾回返帝都的路上,在这两色城中见到母亲,到今时今日也有三天了,三天,即便是面对生身母亲,他也未曾提及那件事。算来,他对安定王妃所说的话,或许还不如日前雪顶之上,对落涧所说的要多。

而另一头,已将此事关窍洞悉分明的安定王妃,却也一直未曾主动提及过这话。

可是今天,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她低头看着脚下,缓步走到儿子身边,望着他适才所望的方向,半晌,缓缓启口:"听说在回修罗之前,绰绰使角帅带那人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命驾峰?"

对于母亲会提起天音子这件事,实则,姬格并不算意外。

说来,不过也是冤孽罢了——外人眼中,安定王夫妇何等鹣鲽情深,实则又有几人知道,这举案齐眉的背后,各自均是半世意难平?

"是。"姬格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点头如此道,随即问道:"母妃见过他?"

"见过了。"王妃一笑,也点了点头,只是笑容之下隐藏的,却是无尽的落寞,继而,他便听到母亲说:"只是不如不见。"

姬格眸色一深,沉吟半晌后,却是释然一笑。

——看来,母亲提及那人那话,无非只是引入正题的铺垫罢了。

只是这一道铺垫,却也当真叫他毫无招架之力。

王妃眉目未转,可巧的是,姬格所望的方向,也正是向着东北长泽的方向,于是乎,她的眼中便更多了一泓深沉,顿了顿,继续道:"你明知道他会死,可是你无能为力,而他呢?他为子返兄长甘心赴死,他那是为了去陪他啊……!他们把什么都想的那么明白,所以子返走后这九年,走也未走;他在他身后活了这九年,活也未活。等到九月初五那一日真正到来时,对他,不是与这人世的死别,而是与长泽子返的团圆。"

王妃说着,缓缓一顿后,转头看向世子,眼中带着忧虑与期待,切切道:"璠,你明白吗?"

姬格又那么半刻之间,是没有任何反应的。

母亲的话,他听着,母亲的意思,不必再说什么,他也懂得。

太聪明,就是这样不好,想装傻,都是不能。

许久之后,他终于缓缓点了一下头,而后说道:"生命,在大多时候是不息之望,可也对那么极少数人而言,是一种负担。"

比如,宸极帝姬。

有时候,姬格也会想,倘若她的本性便是十恶不赦,或许,她反倒能够长命百岁,至少不必为了昔年大错、以及这么多年来不得已而犯下的每一场罪孽朝夕愧悔。

所以,世人说,祸害遗千年,归根结底,也是有道理的。

王妃听他说完,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儿子深邃的神情让她心中发疼,隔了片刻,她无奈的摇头一笑,道:"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怎么选——你知道,自己最后总会那么选。"

姬格握着腕上银环的手指微微一紧。

王妃也跟着看向伊祁尧适才离去的方向,接着道:"她是你心头挚爱,那个孩子,又何尝不是你视如己出之子?你叫他唤你'舅舅',这其中的意味多深呐!更不提他身在帝王之位,是这天下未来的希望所在。与他同中无夜的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你都不会这样犹豫,这样纠结。"

她没说一个字,姬格的眉头便深下去一分。

最后,她说:"难得,你也有这样私心的时候。"

如感叹一般,竟难说这其中有无欢喜在。

而绝艳侯,也就在母亲说完这句话之后,终于开了心扉。

他眼底有些发红,出口的话,却是更深沉了十倍不止,"她这辈子有过大错,却始终大义大勇,可世人所知所念,却唯有她的过错与铁腕,了解她一切的人唯有我罢了,我怎么可能不心疼她?"

安定王妃长久无言。

远处的秋海棠花色清粲,她忽然想起一句话——看花满眼泪。

后来,世子便听到他的母亲告诉他:"那就一直心疼她吧,"

他转过头去,眼底已蓄着清泪,霍清心看在眼里,只觉心头震颤,可容色上却是坚定而平静道的,她说:"你要心疼她,你的心疼,才是她的灵丹妙药。智慧之人大多不会在乎俗体凡胎之长短,你之所以如此痛苦,不过也是痛于她的苦楚与折磨,那就待她更好,好到,让她忘记无夜的折磨,助她走完这条满布荆棘之路。你陪着她,护着她,心疼着她,这就是你要做的、你能做的,你应该做的。"

只有这些,而她在这条路上所需要的,无非,也只是这些罢了。

帝都,永绶王府。

"听说你将铅陵炎软禁起来了?"

伊祁箬自长泽回返的第一日,连太傅府门都还未进,更不提紫阙兰台,问明了王之所在,便直接往王府来了。

听着她态度不明的问询,重华坐在书案前停了停手下的笔锋,抬眼看了她一眼,道:"人依旧好端端在烧霞别苑里供着呢,只要不出这帝都,大街小巷我都任他逛,不过是身边明着暗着的尾巴多了些罢了,怎么能说是软禁呢?"

伊祁箬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他要这么说,倒也是这个理儿。

想了想,搁下手里正转着的一枚碧血髓,她倏然间坐正了身姿,再开口,便直接道:"连华十日之内已拿下雷、鸣、流、泉四城,再加上他原本覆水的地界,此间属地已有千里,沈竟陵那头也是不遑多让,眼下唯一能称得上幸事的,大概就是回峰、覆水两家在雷鸣流泉上的相争与千代江、贺兰冲的按兵不动。"将眼下局势三言两语的说了一遍之后,她便一双凌凌之目径直打向重华,问道:"你是怎么打算的?"

重华凤眸一挑,在给衡光的书信上扣上自己的印章后,抬眼与她对视着,森然道:"能有什么打算?犯我大梁者,虽远必诛。"

对这个回答,伊祁箬早已有所料。

跟着她问:"仗怎么打,总还有说法吧。"

重华便道:"三方反叛,自当逐个击破。"

说来,无非也就是自中枢调派三军,任用三方主帅平乱各方罢了,他也知道,伊祁箬问自己这个,主要想问的也就是自己对于用人上的想法罢了。

她缓缓出了一口气,虑道:"我们手上能用的人不多,不过好在,三方而已,倒也不至于凑不出来。"

重华点了下头,接着说道:"京师防务不能动,苍舒离自然要坐镇帝都。我平一方,沈课一方,另一方……该我问你怎么想了。"

他的意思,不必说透,光凭那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她便知道他在向自己询问什么。

他是在问,她究竟有没有挂帅领兵的意思。

果然,这一问还是必要的,伊祁箬摇了摇头,直接道:"我不带兵,就待在帝都。"

重华对此倒没有怎么坚持,只是问了一句:"为了越千辰?"

伊祁箬这样道:"皇上要开始复课了,越千辰在这儿,我当然也得在这儿。剩下的那一方……先不说派谁去,你先告诉我,剩的是哪一方。"

这点,在她看来,则是最为关键的。

重华道:"眼下镇守白骨关的是祝融,论起对西北的地势和对千代江了解,这一块,我都当仁不让。"

他这样说,伊祁箬不由得有些意外。

赫祝融出身衡光赫氏,早年也曾在重华手下做过副将,彼此合作自是无间,再加上早年重华与贺兰冲之间常有刀剑过从,论理,自然而然是他去西北最为合适。

可是私心之上,伊祁箬却并没想到重华会这么选。

顿了顿,她轻笑一声,道出心头的疑惑:"我还以为,你会选覆水。"

重华一听,没什么好气儿的看了她一眼,道:"哼,若非我自来少在西南之境作战,你当这么个手刃豺狼之机,我会让给别人?"

他若是这么解释,听上去,倒也无可厚非。

"沈课呢?"想了想,她目光有些忧虑,问道:"你比我早回来几天,想必也与他通过气了,他怎么想?"

提到这一点,重华的神色也跟着深了一层。

"他要打沈竟陵。"他说着,看向伊祁箬,目光里是不容置疑的光芒,道:"我想派他去西南。"

伊祁箬并没有立马表态,而是问道:"理由呢?"

"两条。"重华说得干脆,"我不会拿将士去赌情仇。"

这一点,伊祁箬一向明白,跟着又问:"第二条呢?"

"千秋塔。"

这三个字犹如一张尘封多年的名琴,到今日再提,兀然一碰,仍能带出一道琴韵悠长。

他说:"过不了这道坎儿,他这辈子也不会再是沈横绝。"

纵然大司马之位他坐着,可终究也都是一头断了翅的海东青,残躯而已,焉能顶天立地?

伊祁箬长久不语之后,由衷地点了点头。

她赞道:"王,耳聪目明。"

重华极浅的笑了一笑,而后问道:"你的人选呢?"

——既然不亲自领兵,那总该有一个人选吧?

不想,她却是说道:"有两个。"

"两个?"

她点点头:"主帅副帅,我都给你。另外沈课那儿,我也有一副帅给他。"

重华眯了眯眸,看着她的目光,又添染进多年前,两人并肩沙场时,那无言的默契。

"沈竟陵不是要效仿千代江吗?"她起身伏案,深深一笑,从骨子里带出难掩的傲然,道:"那我就先寒了他的军心,再论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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