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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一海享殿(二)


伊祁箬始终觉得,在伊祁尧长了这十多岁的年纪里,之所以时至今日还能仗着一张嘴时常的让人尝尝冷嘲热讽却又无力辩驳的滋味,根本就在于他身边一直少了一个耿直聪慧,年岁上又远轻于他的人反过来煞一煞他的威风。

而现在,花清娆差不多也长够了足以与他舌剑唇枪的年纪。照她大长帝姬的想法,却是要往后里时常的将这小丫头放在宫里一段时间才好,如此你一来我一往斗上几年,一则对彼此都是个成长,二则,两个心气儿都极强的人,还怕斗不出个自己想要的结果么?

花清娆听了伊祁尧的话,不紧不慢的福了福身,跟着从从容容的回禀道:“帝姬凯旋而归,圣上因龙体违和而遣青王殿下携龙袍宝剑赴帝都外十里相迎,这其中自是皇上对帝姬功名的尊重,皇上已然行在先,上行下效,小女自然不敢有违。”

将这番话翻过来调过去在心头品砸了好一会儿,伊祁尧咬了咬牙,硬生生挤出一道笑意。

他缓缓转头,却是看着坐在那边的大长帝姬,徐徐问道:“大长帝姬适才说……舅舅说的,小姐的性情,像周将军?”

伊祁箬闻言一挑眉,悠悠然放慢了语气,只道:“是像她母亲。”

——也是很多年之后了,伊祁尧方才明白彼时她这一句话里,含着的真正意思是什么。

“舅舅这话……”他又看了看花清娆,垂首玩味一笑,转悠着手上的玉扳指,意有所指道:“朕倒是觉得,小姐更像大长帝姬多些呢……”

且说那头,公晳溃应着帝姬之命到了天狼谷,道出所来,果然入门便是极顺当的,一时见了谷君将话说了,虽有帝姬之言在前,告诉他只管办去,然而毕竟这是个亘古从未出过的大事,他说时心头也是不免忐忑,怎料得一一道尽了之后,谷君竟是随口便应了,这样的通途到底,少不得弄得他心头一阵惶恐。

由此,他便在谷中住了下来。一连几日都带着几个人在海滩边上勘探笔画,恨不能将三十来年的所有功夫都拿出来才是。

这一日正当八月之初,公晳溃正在海边同着几个副手亲自在那儿测量着地势地貌,一时遇了为难之处,索性便搁了工具打算歇一歇,这方一转眼,却是见得海对岸一阵迷雾之中,渐渐有一座船身越发的清晰起来,他便警惕又好奇的往前去了几步,直等那船渐渐行近了,看到那上头天狼谷的标识后,方才安了心,只是这样一来,好奇心不免又重了起来。

倒是不知,海对岸有什么?又是什么人在船上,去行了什么事?

姬格才从对岸岛上回来,在舱中假寐了片刻便起身出舱,站在甲板上,未几便见到岸边站着一道人影,细看下来,便知是那人派来主导修陵之事的公晳大人来了。

下船时,姬格清楚地看到公晳溃在见到自己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那道讶然之色。他含着清浅笑意,落岸便朝那人走去,公晳溃怔然过后也赶忙迎了过来,朝着他恭恭敬敬的抱拳行了一礼:“世子。”

姬格点点头,一时之间并无别话,公晳溃便知道这事不是自己能问的,遂也不多话,之事三三两两的叙了两回罢了。一时姬格看着滩上种种已经忙开了的痕迹,便叹了一句:“工笔建筑上,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了,只是建享殿于海……想来还是不容易罢。”

说起这个,公晳溃便是一阵苦笑。怎么可能容易呢?莫说自己多少年未曾沾手过修建陵寝之事了,实则寻常帝陵又如何?费些心思也是好成的,偏偏那位祖奶奶标新立异,不知为的是什么,非要于滩上见这一座入海的陵墓,风水上算是大奇,不过倒也不是解释不通,为难的是建陵的过程,只怕就非一朝一夕、寥寥人力便可成全的了。

想着这些,他便道:“如若按墓葬规格来看,非但是不大好建,更多却是不合仪制。如帝姬这样的身份,即便要张扬于天下特意去图这么个恶名,也该是背山面河,彰驭万物之志才对。可我又怎么想得到,帝姬竟会如此标新立异,非要枕河登山,往后千秋万代,虽是不必担被那登徒子摸金盗墓的心了,可只怕又是一桩供世人津津乐道的秘辛了。”

姬格闻此不由笑了起来,那人的心思,别人不知道,他自是知道的。一时也只不过论道:“论及风水,却当得万年吉地。”

公晳溃便有些无奈,道:“上善若水,实则,倒也是极好的,只不过……太过不合时宜。”

姬格摇了摇头,笑意不减,随口道了句:“她这点子为自己的心思啊,却是全都放在下辈子了,也是叫人无话可说了!”

有时候想想,那人也当真是可恨极了。活着的时候多少苦痛委屈,能开解的、不能开解都堆在那儿不去处置,反倒是顾念死后下辈子的事,可不是将所有的祈愿都留在下辈子?可是说这辈子无论如何,也都是破罐破摔了,唯念着有什么好的,都尽数留待下辈子享用才罢。

公晳溃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渐渐发深,过了一会儿,方才缓缓道:“帝姬的意思……”看着姬格转头朝自己看过来,他才继续道:“您可清楚?”

他便问:“你指的是?”

公晳溃一滞,半晌,沉沉定定的道出了三个字来:“双人陵。”

双人陵。一人是她,那另一人,又是谁呢?

这后一句话,公晳溃不消问出来,姬格也是清楚他的心思的。

“清楚。”笑意微缓,却也是坦然,姬格兀自沉凝片刻,不由只一声轻笑,目光越发悠远了起来,道:“只是这陵中的另一个人是谁……她自己都还不清楚。”

圣德殿之后,伊祁箬又往寿合殿与贵太妃请了安,叙了几回话后,便离了紫阙。一早便得了吩咐将来回事请安的人暂且都挡了,出了宫门之后,思阙忖度着主子的心思,便直接引驾回太傅府。

伊祁箬自在府中简单的吃了几口饭后,便早早的沐浴了歪在榻上,随手取过一本书来看,慢悠悠的时光打发着,谁知竟是越到了夜里便越觉着精神。

自从服食了古铃兰之后,却是当真应着那灵药的奇效,入了夜寻常她也一如既往的能睡个两三个时辰,可今夜隐隐的又没了睡意,虽知是自己心头的情愫惹得,难免却也让她发了两分慌。

起身临窗望月,算计着距离十五尚有几天,也不知道派去天狼谷送生辰贺礼的酡颜能否按时将东西送过去,这样想着想着,她一时之间少不得就想起了之前思阙说的,千代霁所言宸极府中的礼物一事,由是不想还好,这一想了起来,她便索性穿戴好了衣衫挂饰,也不传人带人,就这样自己出了门,漏夜往宸极府去了一趟。

等到了归去来兮殿前,看到了守在门前的穆共等人时,她心头一动,一点子涟漪散开,缓缓地便似有什么东西要翻出来了。

她笑一声,先是启口一句:“是你们?”

穆共见了人,连忙上前含笑行礼,解释道:“帝姬有礼,世子说玄夜太子离开天狼谷后想必会回来此地,是以派了我们来守着昭怀享殿,另外还请霁姑娘在享殿外围布了一圈机关,以备不时。”

果然呢……伊祁箬心头的想头得了确定,眼里却更有了内容,顿了顿,问道:“越千辰真的回来了?”

“五日之前。”穆共点头回道,跟着又细说了一回:“吾等不过能与他过上二十来招罢了,还是全赖霁姑娘的反五行阵才将人阻了,那日玄夜太子受了些轻伤,吾等奉世子之命未敢拿人,看其临走时的样子,估摸着不至死心的。”

至此,她便知道了千代霁说的那一份礼尽是什么了。想了想,便对穆共道:“行了,我知道了,今个儿你们就歇了罢,我在这儿。”

这归去来兮殿是什么地方,穆共心里自然清楚,如今听了她这么说,再没有违背的,只点了下头,道了句:“您万事小心。”说罢便带了人告礼而去。

那头人才刚走,伊祁箬站在门前不知想着什么,一时并未说进去,不曾想也就是这么一时之间,那人,竟就来了。

越千辰的气息,她早已是再清楚不能的了。

而那头他人来了,也不曾想能见到她在这里,一时之间,索性便也不躲了,迈着步子缓缓朝着那背影行过去,两丈开外的距离里,便听她浅浅淡淡的启了口。

“我早该想到这一环的。”她捋了捋衣袖,前一句还带着些叹意,而后回身看着来人,却是冷淡一哼,一字一字的说道:“他的骨灰,你别想。”

——其实,千为万为,不过还是为着殿中之人罢了。

越千辰听了,当即便笑了,“我若不想,自然不必回来。”

——话是同她对着来的话,可说话时他的目光,却始终不带波澜的定定望着她。

许多事,再不愿意去想,看到她,也都尽数涌了出来。

“‘回来’?……”伊祁箬一笑,摘了遮面,又掀了那副人皮面具,缓缓摇头道:“你是来,不是回。”

——这里,从来不是他的家,不是他的国,何谈回之一字?

越千辰没有去辩驳她话里的意思,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她问:“你为什么不回来?”

听上去像是没道理的一句话,可她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为什么,自己不回来宸极府,反而,却还宿在太傅府呢?

呵,她心头一笑,本来,那理由却是简单。

朝东面的侧帽台一望,她轻描淡写道:“近来身上煞气太重,戾气也太重,恶德胜过了以往,自然是要躲着这儿远些的。”

越千辰多少的话,被这么一句说来,也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这话里,他倒真是分不清几分真假呢。

两人对面相望,隔了好一会子,他忽然极尽无奈的哼笑出生,一面摇着头,一面道:“你说你这辈子是何必?”

伊祁箬也笑了两声,自己也是不解,“是,我也想不明白,是何必。”说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却是极为郑重的对他斥道:“滚吧,世子想救你一命,我自然不会靠着他的地方杀你,转身朝后走,来日你若赢了我,莫说一抔白骨,紫阙都是你的。”

呵,原是,放过自己,也是为着另一个人的道理,越千辰忽然觉得心头发空,默默的,便想起了早前聂逐鹿的话。

眸光倏尔一敛,他并没有转头离去,反而疾步闪身到了她身边,一手死死的抓紧了她的腕子,拉着她便要一起出去。

伊祁箬眉头一皱,狠狠一甩却愣是不曾将他甩开,脚下难得站定了,冲他厉声一喝:“你做什么?!”

越千辰看了眼东面,道:“靠着侧帽台你不杀我,那我们出去。”深吸一口气,他问:“城外如何?”

伊祁箬心头有些不祥的预感,强压着虚晃,沉声问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越千辰默然看了他许久。

而后,他看着她,一字一字的说:“逐鹿告诉我……你未必是想杀我的。前些日子在天狼谷,我也渐渐看明白了许多旧日看不到的地方,我就是想试一试,你到底想不想杀我。”错了一步正身靠近她,他微低着头,与她额间几乎要碰上,敛着气息,道:“我想弄明白,你为什么,想杀我。”

伊祁箬在那一瞬间恨不得将聂逐鹿叫过来也如姬格一般,狠狠赏一顿鞭子过去。

“你这是自己找死?”狠狠压下心头的慌张与惶惑,她冷声一哼,就着他松劲儿的时候,往后一步,看着他问道:“你确定你真的要赌这一把?若是我不留你这条命,出了城你必死无疑。”

她问:“我值得吗?”

“值得。”

——这两个字,他答的极是干脆,然而眼中,却不带什么旖旎情意。

“有意思。”她哼笑了一声,背过手去不叫他看到自己指尖的颤抖,面上是讽刺的一笑,道:“你赌得起你的命,那……娆儿的命加在一起呢?我还是一样值得吗?”

他眼里有分明的一记闪动。

于是,她笑了一声,冲他吼出了又一声的:“滚!”

可是,她却一时不曾反应过来,自己这两句话下来,已是侧面的给了他一个颇见清明的答案。

越千辰眼中的神色闪了几下,望着她,一时竟出了一团惶恐出来。

“你真的……”

他的神色,配上这三个字,还有后续的无穷话语,她忽然心头一冷,好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你到底为什么……你为的是什么?”他的脸色那样难看、那样痛苦、那样不解,那些情绪,都是她从未见过,她听到他说:“越家对不起你,你知不知道啊……?”

她冷笑了一声,道:“论起来,不是我更对不起越家吗?”

越千辰眼中一痛,她深恐他又说什么,越发让自己难以招架,于是便接连道:“滚吧,战场上相见,我们还是一辈子的仇雠。”

越千辰没有理会她的这句话。

沉吟片刻,他忽然问:“是因为我哥吗?”

——面对着这么个人,眼见着,她竟是连倒吸一口冷气都不能。

他说:“你做这些事情,我不懂。我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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