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梅蒂恩还是林格最贴心的小棉袄，虽然有时和兄长意见不合，但善解人意的她总会选择迁就，或者说，这对兄妹在失去养父以后的人生，原本就是互相迁就的关系。然而，自从某个人闯入兄妹二人的生活之后，这种情况就发生了改变，如今她已经变成漏风的小棉袄了。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梅蒂恩对天心教堂的重视吧。

    她不止一次地向林格提起重建天心教堂的事情，即便在福音教院的那一晚与林格争吵之后也没有改变这种想法，或许她还年幼，确实不知道信仰是什么东西，对那些信徒来说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但在此之前，她已经很明确地认识到，信仰对自己来说，就是天心教堂，是曾经与父亲和兄长在同一座雕像下虔诚祷告的日子，在女神慈悲的注视下，在祂石刻的眼眸中，梅蒂恩看到了希望，以及自己想要的未来。

    所以对她的坚持，林格并不意外，即便这种坚持中掺杂了一些小小的心机，但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来说，鼓起勇气去做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又怎能苛求更多呢？

    相比之下，倒是莉薇娅小姐的坚持更可疑，她说的理由固然有几分可信，但若是与十几年的真灵派信徒这个身份对比的话，又缺乏了一些说服力。年轻人猜想，在这个漫长的夜晚，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这位虔诚的修女小姐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而且这件事，莉薇娅并没有向梅蒂恩提起过。

    故意隐瞒吗，还是觉得那个理由，像梅蒂恩这么年幼的孩子不该知晓？

    林格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修女小姐，然后回头，一脸平静地对妹妹说道：“梅蒂恩，你先去楼下吃点东西吧，谢丽娅小姐为你准备了夜宵。”

    “啊？”梅蒂恩眨了眨眼睛，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那你呢，林格？”

    “我留在这里。”林格说道：“有几句话，想要和莉薇娅小姐说。”

    “真的只是说几句话？”梅蒂恩狐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又将目光投向床上的修女小姐，但见莉薇娅依旧安静地靠在床头，两只手轻轻按着雪白的被单，只是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在她手指附近的地方已经被抓出了一道道细微的褶皱，表明修女的心情其实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不过她没有开口反对，或许也认为这次谈话是不可避免的，梅蒂恩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合上了膝盖上的教典，将它放在床头边的柜子上，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不过，关上门的那一刻，她的小脑袋又从走廊外探进来，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林格，莉薇娅小姐还有伤在身，伱可不能欺负她哦？”

    我又不是爱丽丝。

    林格便口头承诺了一句，梅蒂恩这才放下心来，关上房门，走廊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隔着厚厚的墙壁，再也听不清楚。

    直到彻底听不见妹妹的脚步声后，林格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床上的莉薇娅。他开口正想说什么，但修女却比他更快：“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林格先生，我也愿意将一切我所经历的和知道的事情告诉你，只是在此之前，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

    林格对她的每一句话都没有意外，只是问道：“什么要求？”

    “今晚，在这个房间内，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请不要告诉其他人。”莉薇娅见年轻人轻轻皱起了眉头，连忙补充道：“我并不是想要隐瞒什么，只是这件事真的很重要，甚至可能关系着世界的未来，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如果林格不是梅蒂恩的兄长，并且还是天心教堂最后一任牧师，莉薇娅甚至想连他一起瞒着，哪怕代价是自己被赶出云鲸空岛，失去这最后的栖身之所。她有这种觉悟，并且自始至终都认为，有这种必要。

    “世界的未来？”若是其他人听到这种话，不免觉得有些夸大了，但林格几乎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你指的是梅蒂恩？”

    莉薇娅有些惊讶：“你知道？”

    但很快就释然了：“说得也是，你是她的兄长嘛，当然比我更了解梅蒂恩。”

    关于这一点，林格既不承认也不反驳，只是问道：“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梅蒂恩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

    “她并不普通。”

    莉薇娅修女摇摇头，然后将之前发生过的事情讲述给林格听，因为答应了不会隐瞒，所以她甚至连咒戒王刻诺斯与圣子加百利之魂的真相也告诉了他。从断罪者穆法沙让她去回收圣者手稿的石刻原本，企图借助那其中蕴含的磅礴的信仰之力补完圣子加百利之魂的残缺，到结社的黑暗魔女卡拉波斯出现并将她击败，邀请她加入魔女结社未果后收回了她体内的加百利之魂，最后则是在归家小站与摆渡人格尔涅偶遇，并在他的帮助下，不可思议地跨越空间，来到了这座云鲸空岛。

    “阿尔卡涅一族是将生灵由此岸送往彼岸的摆渡人，而一些隐秘的古老传说曾提及，这里的此岸与彼岸不仅是物质意义上的，同时也是概念意义上的，认为阿尔卡涅一族同时肩负着引导迷茫的灵魂走向正确道路的使命，只是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得到他们的认可。”莉薇娅修女发自真心地说道：“从前我以为这是无稽之谈，直到格尔涅阁下带我来到这座岛屿，才发现一切传说都非空穴来风，自有它们存在的意义。”

    引导灵魂的摆渡人吗？

    林格想起之前，格尔涅也曾对自己说过一些晦涩不明的话语，隐隐暗示了真灵派的行动与魔女结社的内幕，但自己当时过于纠结格洛莉亚的事情，反倒将其忽略过去，是否又辜负了这位摆渡人的一番苦心呢？

    最后的最后，莉薇娅修女向林格提到了最关键的一件事：当她建议梅蒂恩为同伴们祈祷时，小小的女孩在她面前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的变化，直到现在她都难以忘记。

    或许今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无论是在西敏斯特区和英铎西斯大桥上的亡命追逃，还是莉薇娅修女与黑暗魔女卡拉波斯之间的正面对抗，都让人感到惊险与意外，因此这件事反倒显得有些平淡无奇。林格并未给出太大的反应，他只是详细询问了梅蒂恩身上所发生的变化，然后根据莉薇娅小姐的描述，脑海中很自然地浮现出小女孩在游戏中的那个形象：金发，圣洁，平和的气质，还有那双仿佛包容一切的眼眸。

    果然。

    这个世界上，从不存在毫不相干的两件事，何况还是发生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就是因为这个，你才对梅蒂恩那么在意？”林格问道。

    修女小姐点了点头，并且，试图用万物有灵论的教义来解释她的想法：“刚才我已经说过，神圣女神教所信仰的那位创世女神，很有可能便是三圣一体体系中的圣母，这并不是欺骗你的话，而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除此之外，三圣一体中的另外两个支点，圣者象征的是人类文明的先行者圣图弥大人，而圣灵则被认为是一种并无物质形态的概念，是人们对万物之灵的抽象认知，人们崇拜圣灵，并不崇拜一个具体的对象，只是从天地万灵的孕育与生长中获得启发而已，这也是真灵派学说的一个方面。”

    “但这种说法实际上并不准确，据我所知，万物有灵的其中一个分支，以圣灵信仰为核心的灵语教曾提出一个观点，认为万物虽各有灵性，但人的信仰却会使这些分散的灵性聚集在一起，从而孕育出一个统合这些性质的灵魂，灵语教的祭首德维尔大人认为这个灵魂便是圣灵的象征，祂将在世界遭遇破灭的危机时，用自己体内的灵性重塑天地与万物的形态，拯救生灵于浩劫之中。”

    说到这里，莉薇娅的表情陡然变得严肃起来：“或许您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但我们的世界确实正在发生某种改变，那些无法用肉眼看见的预兆已经在蠢蠢欲动了，那是摩律亚大巫桑吉尔在他的预言诗中提及的破灭之灾、是魔女结社越来越猖獗的扩张与侵略、是无数宗教信徒开始抛弃信仰的纯洁，转而追求塑造伪神的堕落与亵渎之举、是东大陆那些高高在上的超凡者正漠然地注视着他们的国家于战火中灭亡、也是西大陆已可预见的未来……我相信，您是亲眼见证过的，林格先生。”

    摩律亚人的预言诗、少女王权之间的争斗、宗教信徒的堕落、以及东大陆正在发生的殖民战争……一切都联系在一起，并指向同一个结局。

    眼前的修女似乎无比相信一场万物破灭的浩劫正在暗中酝酿，那比远古时代的神变、灾变与天变的灾难更加恐怖，将会摧毁一切、消灭一切、破坏一切。而她在灾难面前是无能为力的，正如她面对黑暗魔女卡拉波斯时那样无力，可她也有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或许现在，梅蒂恩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使命，但总有一天，命运会呼唤她，世界会需要她，甚至所有人的希望，都会落在她的肩膀上。那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她会感到迷惘和恐惧，有时还会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那些都是正常的，也是她必须跨越的障碍。”

    莉薇娅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我想要留在她的身边，谨遵圣母的指引，守护圣灵的苏醒。我会竭尽自己的全力，守护并引导她的成长，无论最后她选择前进或是后退，都是我所选择的道路。”

    “守护？引导？”林格面色微动，似乎被这两个词语触动了内心一些深埋已久的情绪。

    “是的。”修女郑重其事地点头道：“您身为梅蒂恩的兄长，应该更清楚她的天真与不成熟之处，关于信仰，她尚没有什么明确的认知，依旧处于被情感决定方向的阶段。我过去同样是个不成熟的人，但经历了今晚的事情后，我已经明白了许多事情，或许勉强可以充当守护者与引导者的身份了。林格先生，有些东西不能靠言语传授，只能潜移默化地影响，或在某一日迎来剧烈的变化，但后者必然伴随残酷的记忆，如同今夜的我，您会希望梅蒂恩经历那些事情吗？”

    年轻人沉默。

    如果可以的话，他自然希望妹妹永远不要明白那些东西，但他也知道人不可能永远天真年幼，梅蒂恩需要成长，而成长的方式有许多种，如同莉薇娅说的那样，是在潜移默化中改变她的观念，还是必须让她经历一些残酷的事情，才会明白过去的自己有多么不成熟呢？

    站在兄长的立场上，他似乎没有理由选择后者。

    于是沉默仅仅持续了几秒钟，再度开口时，年轻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担心房门外有人偷听，听到那些无论如何都不能被知道的事情：“……随你的便吧。”

    莉薇娅睁大了眼睛，脸上浮现出惊喜的表情：“您的意思是，我可以留下来了吗？”

    “我说随你的便，只要其他人不反对。”

    “那么，让我加入神圣女神教这件事……”

    “你去和梅蒂恩说吧，我不是天心教堂的牧师了，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还有，希望你记得自己的承诺，今晚的事，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明白，林格先生！”

    见莉薇娅小姐用力地点了下脑袋，林格又短暂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说道：“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但梅蒂恩不是什么圣灵，她和所谓的万物有灵论以及三圣一体，没有任何关系。”

    说罢，他不待莉薇娅回答，转身往房间外走去，原地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受伤了就好好休息吧，别让梅蒂恩担心。晚安。”

    莉薇娅靠着床头，怔怔地看着年轻人的背影推门而去，然后门又被关上，将他的身影隔绝在灯光之外，一时间有些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了。如果说他同意自己留下来，是因为相信了自己的那些话，可为什么最后却要否认梅蒂恩与圣灵之间的关系呢？除了万物有灵的使者以外，还有谁的关系能够与圣母这般亲近呢？

    接受，却又否定；抗拒，却又默许。

    “你真是个……”

    修女小姐呆愣了半晌后，慢慢地憋出一句：“复杂的人啊，林格先生。”

    其实她原本想说“真是个别扭的人”来着。

      给点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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