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7章  一点都不了解吗？

第二天，云鲸空岛在一片寂静中升上天空，朝着城市的尽头飞去，犹如一个旅人告别自己的家乡，总是那么悄无声息。他不会动情地哼唱属于童年时代的歌谣，也不会渴望眼前出现一个个熟悉的送别的身影，仅是饮下古井中的第一口泉水，将老屋后新芽萌生的第一捧泥土揣入兜中，便义无反顾地踏上了离家的旅途。他会走多远？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何时回来？至少此刻，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人，尚无法知晓那样遥远的未来。

天界忒弥丝站在最高的走廊上，隔着一整面透明的玻璃幕墙，遥望远去的行人们。金色的晨曦正在照亮城市，洒遍森林与废墟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在更遥远的地方，宇宙却是一片幽邃，深紫色的幕布上，无数巨大的球体死寂地悬浮着，在它们的阴影中，究竟潜藏着多少冷漠、残酷与自相残杀？一想到这里，女孩就忍不住一阵颤栗，感到深深的恐惧与悲伤。

她不会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然而冥冥之中的确有一双手在操控一切，拨弄着故事的弦线，让情节最终走到今日的地步。她曾经有许多次机会去制止它，这对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然而最终又亲手将它们一一抛弃。如果浪费机会的人都要得到惩罚，那么今日，她被抛弃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没有人知道，在所有感觉中，女孩唯独对孤独最敏锐，也最讨厌。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要追上去，拦在那条大鲸鱼的面前，要么劝他们留下来，为此即便用上强硬的手段也无所谓；要么让他们带自己一起离开，为此即便与那不堪回首的过去为敌也无所谓。可是她的脚步试探性地挪动了一下，却又像触电一般收了回来，她悄悄对自己说，不可能了。

你已经不可能挽回这一切了，天界忒弥丝，你所能做到的、唯一能做到的，仅仅是看着而已。

这就是你要为过去的自己承担的责任，一个天真、软弱、无能为力的自己。

朝阳的第一缕光透过玻璃，洒落在长长的走廊上，让地板、墙壁与天花板都呈现出一种刺眼的反射，仿佛在过去那段漫长的时光中头一次触及这里的阴影。女孩怔怔地看着云鲸飞远的背影，不知怎的又回想起了昨晚那场宴会，她慢慢地、无力地坐到了冰冷的地板上，蜷缩着双腿，将膝盖放到了胸前，只有这样的姿势，才能为她带来一点微小的安全感。

当云鲸空岛消失在城市的天际线的同一时刻，她低下头，将自己埋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漫长的、冰冷的、深邃的……是与母亲大人同样的感觉吗？

她忍不住想，头一次使用了那个称呼。

……

云鲸空岛上，同样有人在眺望远方，尝试捕捉茫茫星海中敌人的动向。但距离还是太远，加上魔女结社的舰队十分谨慎，所以并没有什么收获。不过年轻人可以肯定，就在那一颗颗巨大天体的阴影中、斜面后、乃至被星环引力所拘束的陨石带深处，一艘艘钢铁战舰恐怕已摆好了阵型，正严阵以待，只等着敌人自投罗网。

魔女结社的宇宙舰队，是她们用于狩猎星外灾兽的利刃和长矛，在现代战争中简直就是天神般不可阻挡的存在，好在对方并没有将这股力量投放于东大陆的战场，殖民地反抗军、乐园乡亚述或十三隐士会等势力应对此感到庆幸，然而对于将要直面利刃之威的林格等人来说，却不是那么好的消息。

唯一能够让他感到些许安慰的是，他们的任务是突围，而非歼灭敌军。在这个前提下，只要部署得当，依然有许多操作的空间。

最关键的莫过于心态了。

林格将手中的望远镜放下，回头看了一眼，某位天使小姐正在天台上来回踱步，看起来十分焦虑的样子。那双陪伴她走过了漫长旅途的亚维翁传统风格的凉鞋，木齿一遍又一遍地碰撞着天台的石砖，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其间夹杂着各种含糊不清的呢哝声，这似乎是一种本能般的反应，因为少女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嘴巴正在不断向外传播噪音。年轻人稍微走近了一点，才听清楚她是在给自己打气，“没关系、依耶塔，一定会赢的”、“大家都不害怕、你也没必要害怕”、“还有林格陪在你身边呢”……之类的话。

但实际情况是她已经紧张得整个人都开始无意识地瑟瑟发抖了，连带着身后的六片大翅膀也跟着颤抖起来，一边走一边往下抖落羽毛，没过一会儿，脚下就铺成了一张雪白的地毯，看起来还蛮柔软的，踩上去一定很舒服。

但这个不礼貌的想法仅在年轻人的脑海中停留了一瞬间，很快便被他抛诸脑后。林格开口，尝试安抚依耶塔的情绪：“冷静下来，依耶塔，你没有必要那么紧张。”

“紧张！？我、我没有，我一点都不紧张呀！”

依耶塔条件反射般抬起头来，连连摇头否认：“你看我现在不是很放松吗？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很正常呀！”

废话，不呼吸的话人就死了。

林格被她搞得无语了一下，半晌后才说道：“你要是真的很紧张，等会儿就闭上眼睛吧，什么都不用看，什么都不用想，跟随我的指示去做就行了。”

“这——”依耶塔闻言，略微意动，但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这么想似乎太软弱了，便又慌慌张张地摇头拒绝了林格的提议，生怕被他发现自己的内心居然动摇过：“怎、怎么可以！你不要小瞧我，林格！我、我既然已经决定踏上战场，就绝不会害怕的。我说过了，我也是、我也是可以战斗的！”

她攥紧了两只小拳头，放在胸前，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林格看，仿佛他一旦说出任何怀疑的话语，都是对自己的最大的侮辱。可林格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并不是在否定依耶塔的战斗意志，只是觉得：“成长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所以更需要循序渐进，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依耶塔。”

他对懵懵懂懂的天使小姐说道：“一个人能够鼓起勇气，去做一件自己曾经抗拒的事情，我们认为这是一种成长，值得鼓励。但信念不能取代客观规律，所以就算他拥有勇气，也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和练习之后，才能过度到理想的状态。我们将之称为成长的过程，而非结果。”

“哦……”依耶塔看起来还是有些迷糊：“好深奥的样子。”

“那我就举个简单的例子。”林格道：“你知道这几天奥薇拉一直都在练习剑术吗？”

“啊、我知道！”依耶塔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我都看到了，奥薇拉姐姐的剑术，很厉害！不过昨晚我问她那是什么剑术，她却不肯告诉我，还凶巴巴地威胁我，让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为什么？”

她歪了一下脑袋，无法理解。

“咳咳，她可能有自己的苦衷吧，总之你听她的就是了，不要和爱丽丝学坏了，到处传播别人的秘密。”林格一语带过，然后重新回归正题：“奥薇拉忽然开始练习剑术，她的理由跟你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够战斗，并且拥有保护大家的意志。可是她并没有因为产生了这种心情，就迫切地想要踏上战场，与魔女结社正面对抗。那是因为她已经认识到自己的力量还很弱小，需要继续成长，直到有一天，从幼小的新芽成长为参天的大树，便是收获成果的时刻。你也一样，依耶塔，你拥有这种心情是很好的，可是不要妄想一步就抵达终点，给自己太多压力的人，最终反而只会被它压垮。尤其是接下来这场战斗，它对云鲸空岛上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很重要，所以，无论是胜利还是……自然也该由我们一起承担，而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林格将双手按在少女的肩膀上，强迫她与自己对视，目光中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依耶塔的心骤然间颤抖了一下。

她忽然间意识到，自己之所以那么紧张，可能不止是为了即将到来的那场战斗吧，还有另一个原因是，不想让眼前这位年轻人对自己感到失望。

他对自己寄托了那么多期待，如果自己不能回应那些期待的话，以后就再也没有资格接受他的温柔与善意了吧？为了这样的理由，即便不擅长战斗、即便从没有将自己的力量用在伤害他人上、即便内心真正渴望的是成为一名带来幸福的天使……可是在此之前，她愿意为了他而使用这股力量。

一种义无反顾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充盈着她的内心。

七百年前，亚维翁的风之天使召来风暴，将山脉吹向遥远的陆间海，却因此引发了恐怖的贝尔巴妮萨大海灾事件，无数生灵于水中逝去，她对此感到无比的愧疚和自责；今日，她同样要为了保护一些人而夺走另一些人的生命，但她已经明白，力量的尽头总是伴随着牺牲，开始有所觉悟。

直到刚才，少女一直信任、依赖、甚至隐隐倾慕的年轻人对她说，你不必太勉强自己。

不需要一下子承担那么多责任，只要承担一点点就足够了。

每次都承担一点点，比上次更多一点点，就像幼苗在每次日出与每次雨后都往上拔高一点点那样，渐渐的，便会成长为一株参天大树，延伸开来的枝荫，将每个人都庇护在自己的怀抱中，保护他们不受外界的侵害。

而在此之前，我会和你一起承担的。

天使小姐忍不住鼻尖一酸，忽然间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很爱哭的人，但每次哭泣都不是因为受了委屈，或者有什么伤心事，而是为了那些美好的情感：在流浪的旅途中，看见鲸鱼在海中玩耍时，憧憬得想要哭泣；来到荒芜的大地上，被阿维尼翁村的大家接纳时，幸福得想要哭泣；与失而复得的同伴和家人们一起生活，在每一个被他们关心、呵护和温柔对待的时刻，都感动得想要哭泣。

真是个爱哭鬼呢，依耶塔。

她在心中自嘲，然后伸手揉了揉眼角，假装不经意地拭去了那些晶莹的痕迹，再次抬起头时，向面前的年轻人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恩！”

年轻人也笑了一下，用修长而有力的手指，为她抚平了额前有些凌乱的刘海。

天使小姐一下子红了脸，不知道是为自己乱了发型，还是为了其他什么原因，她嘟囔道：“可是林格……”

“怎么了？”

“我不想要闭上眼睛。”

“是吗？那你就——”

“你可以先转过身去吗，林格？”

依耶塔忽然问道。

林格怔了一下，不明白她想要干什么。不过当他向少女投去询问的视线时，却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纯真的期待与忐忑的试探，顿时失笑。他想，何必要对每一件事情都追根究底呢？此时此刻，依耶塔想要听到的恐怕不是“为什么”或者“你想做什么”，而是一个简洁有力的“好”字吧。

无论是爱丽丝还是圣夏莉雅，奥薇拉或萝乐娜，或多或少都曾经说过，自己不懂少女的心思，但林格想，我现在已经有些懂了，可见所谓的少女心，其实并不是多么复杂的东西，只是世人大多喜欢自寻烦恼而已。

他没再追问，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依耶塔，心中猜测她何时会让自己回头，亲眼见证她脸上坚定和执着的表情。那取决于少女能够下定多大的决心，所以他猜测是三秒钟，或许更久一点，五秒钟？

答案是，下一秒。

有谁轻轻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隔着衣服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

随后，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温柔地将年轻人拥入怀中。

“不准……回头哦。”

依耶塔用额头抵着年轻人的背，轻声地、害羞地、但又不容置疑地说道：“这样就……可以了。”

不想闭上眼睛，不是因为我要下定决心，而是因为那样就看不见你了。

即便在最危险的战场上，只要能够看见你的背影，我就会感到无比的安心。

所以——

感受着近在咫尺的体温与触感，林格忍不住想到：果然，我还是一点都不了解啊，所谓的少女心。

给点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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