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县原本是没有尼姑的。没有尼姑,就没有所谓的尼姑庵。县城外东边山上的尼姑庵是慧静师傅建起来的。据说,那里最初就是她的别院。

慧静,原是某个富贵人家的丫头,因为长得好看,得到了主人的喜欢,就纳做了妾氏。在慧静之前,这位老爷已经娶原配,纳过了一房妾氏,甚至还有两个通房丫鬟。

老爷三十过午,却只有一个原配所生的女儿,至此再无所出。纳慧静为妾,也有让慧静帮着开枝散叶的意思。起初,慧静并不觉得这个家里有什么。夫人和气,另外一名姨娘也是和善的,至于那两个通房丫头,虽说有点小脾气,可丫头到底只是丫头,也只是私下说道说道,并未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直到慧静怀上身孕的时候。那时,她入门不过半年。感到身体不舒服,总是恶心想吐,老爷便请了先生过来给她看诊。一看就是喜脉。老爷自是高兴,连连安慰着慧静,说是生个儿子他自然欢喜,但生个女儿也一样高兴。他家大业大,就是孩子太少。原配夫人,在生产时伤了身子,虽常年调养,却仍是难以怀上孩子。妾氏与两个通房丫头也不争气,幸好慧静给了他安慰。

老爷的一番话,说得慧静俏脸儿微红,低着头,拽着老爷的袖子,轻轻依偎进了老爷的怀里。

大夫走后,慧静有喜的消息就在家里传开了。先是夫人带着丫头过来探望,好吃好喝的都给预备着,甚至还交代了不少孕期应当注意的事情。第二日,另一房妾氏也来了,也是带了一大堆的东西。

慧静只觉得满心感动,又让人看了,说送来的都是这个时候应当补养的东西也就没多心,吩咐自个儿身边的丫鬟下去熬了,煮了。哪曾想,才刚刚过了五个月,就在慧静开始享受做母亲的乐趣时,肚子突然剧痛,慧静生生撑了一上午还是没能阻止意外的发生。

她生下了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男孩儿,而且是一个死胎。

因为死胎浑身漆黑,被人说成是怪物,刚刚生产过的慧静也因为这个孩子被老爷给关了起来。

之后的半年,慧静生不如死,但她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会是怪物,她觉得一定是什么地方出现了错误。抱持着这个信念,她才苦苦的撑了下来。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那年春节的时候,家中的小妾前来探望,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提醒她,要提防夫人。

临走时,那名小妾还将门上的锁给她打开了。

她疯一样的冲了出去,只想去找夫人对峙,可刚到夫人院子外头,就碰到了那两名老爷的通房丫头。她本以为自己完蛋了,谁知两个丫头却齐齐地给她使了个眼色,然后悄悄地将她带到别处。

通房丫头告诉她,姨娘也好,她们也好,都是怀过孩子的,但也都跟慧静一样,被夫人贴心呵护,结果孩子早早的就没了。慧静已经算是好的了,好歹孩子还在她的肚子里留了五个月。她们呢,则一个月不到,就没了。

通房丫头还告诉她,就算她找到夫人,夫人也不是承认的。那些有毒的食物,药材,夫人早就让自己的贴身丫鬟给丢了。夫人自己也不会承认的。慧静愣愣地在夫人院外站了大半宿,她想过很多种报复的方法,最后却选择了一条别人都没有想到的。

她去找了夫人,说家中之所以没有子嗣,与魔障有关,她愿意出家修行为家中积福。当然,这些都是明面上的话,私下里两个人都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只知道,那年春节过后,慧静就上了山,山上那处别院就成了她清修的地方。后来,慧静又收了徒弟,别院也就变成了正儿八经的尼姑庵。

慧静师傅的故事是萧云堇讲给苏如锦听的,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两个人同骑一匹马,正晃晃悠悠的走在前往尼姑庵的路上。

“你这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自然是真的。”

“才一夜的时间,你去哪里听来的这个故事？”

“不是我打听的,是阿九知道我们要来找慧静,所以将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你也知道,阿九是做什么的,我们没到这个地方之前,他就已经将这些的事情打听了个清清楚楚。慧静师傅的事情,如此特别,阿九不可能不注意。”

“阿九还是一贯的细心,原本以为他进了宫,听多了别人的阿谀奉承,就忘了自己曾有的本事。”

“深宫内院只会让自己的本事精进,不会让自己懈怠,尤其是我的深宫内院。”

“我以为,那些人和事你都已经搞定了。在永宁县的这三年里,我也没少听京城里的消息。他们都说你是好皇帝。”

“可我从来都不想做好皇帝,我只想做你苏如锦的好相公,好丈夫。我做的那些事,只求不违背自己的良心,对得起那些为我出生入死的兄弟,那些曾在朝中力荐保举过我的大臣。我没有那么厉害,也做不到那么厉害。”

“这就够了。”苏如锦抬头看着萧云堇:“能做好这些就已经够了。那些皇帝,之所以没有做好一个皇帝,大概就是因为他们想的太多,也太把自己当成是一个皇帝了。”

“你我夫妇所见略同。”萧云堇轻点了下苏如锦的鼻子。

“这位慧静师傅也是个通达的人,若换了我是她,未必能像她一样。”

“你会选择为自己的孩儿复仇？”

苏如锦点了点头:“是！我可能会选择为自己的孩子复仇。我的孩子,死的那样惨,闭上眼睛,他就会生生出现在我的眼前,而我有口不能辩,有怨不能说,有恨不能泄,若我是慧静,若我经历了和她一样的事情,我不可能做到如她一般的洒脱。”

“不！若换了你是慧静,你说不准会比她更洒脱。”

“这么相信我？”

“不是相信,而是为夫太过了解你。”萧云堇低声说着:“你之所以不能放开,是因为你把慧静放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可反过来,你再想想。一个侍妾,不过是比通房丫头稍微高一些的存在,之所以得到老爷的恩宠,是因为年轻漂亮,还能生养。当她有喜的时候,那个老爷对她百般疼爱,当她出现意外的时候,那个老爷对她却是百般唾弃,甚至还指控他们的孩子是个怪物。慧静心里有恨,但最恨的应该不是夫人,而是那个老爷。

那个孩子,对慧静来说,会是心底永远的痛,所以她才在夫人的院子外头纠结,迟疑,甚至考虑了整整的一个晚上决定是否要对夫人进行报复。可最终,她想明白了。夫人或许是她的杀子仇人,但却让她看清楚了那整个家庭。若她的孩子活着,活在那样的一个家里面,未必就是好事。

她选择出家,是因为看透了这个世事,看透了男女之间所谓的恩爱,她不愿意再让自己为这些东西所牵绊。她选择出家,是因为想要用这样的一种方式来为自己的孩子祈福,希望他下辈子能寻个好人家,做一个开心快乐的孩子。她选择出家,也是因为她的心死了。

心死了,活在什么地方,用什么身份活着,也都成了无所谓的事情。你说对吗？”

“怎么突然间感悟如此之深？”

“因为你啊。这三年里,我时常反问自己,当年你为何要离开,为何就不能相信我可以护你周全。后来,我想明白了,因为在乎,你不可能因着一己私欲就留在我的身边,也因为在乎,我不可能放开手脚,毫不顾忌的去为你争取原本就应该属于你的一切。你和我,都会因为太过在乎对方,而成为对方的软肋。

你不希望成为我的软肋,所以忍痛离开。我呢,也不希望自己成为你的软肋,所以明知道你就在这永宁县,也一直不敢放肆的过来找你。三年,我用了整整三年,才让自己有能力,也有勇气过来找你。你,也用了三年时间,才会在那一刻同意跟我回到京城。”

“是,在永宁县的这三年,我学到了不少,也增加了不少的勇气。虽然,我可能还是你的负累,但至少不会成为你的软肋。我们的爱,也不再是对对方的羁绊,而是给与对方的勇气。倘若有一天,真的有人用剑指着我,我相信,你会做出最理智的选择,而不是一味的顾及着我。

相公,你知道的,无论生死,锦儿都是会陪在你身边的。人不在,心也在。”

“不许说这些。好端端的,说的这么伤感做什么？”萧云堇抱紧了苏如锦:“我说了,我用了三年的时间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我这个大梁皇帝可以毫无顾忌的封你做我的大梁皇后。”

“绕了这么大半天,相公想要对锦儿说的,其实只有最后的这一句话吧？”苏如锦侧了脸:“可我不想做皇后。做皇后,规矩太多,心太累。我觉得这样就蛮好的。这三年,我想的最明白的一件事,就是相爱的人,不必时时刻刻的相守。”

“正好相反,我想明白的是,既然相爱,就一定要相守。鬼拦杀鬼,魔拦杀魔,佛拦弑佛。”

苏如锦忙摇了摇头,指着前面说:“看,慧静师傅的尼姑庵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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