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鬼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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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有功的视线一对上衙差,衙差便自己被吓破胆,跪下说,“回大人,无有不妥的!只那三人中……那女……还在昏,”支支吾吾,又说起鬼面少年,“那小鬼头啊,醒着倒是醒着,不过,他现被县令老爷吩咐关到死牢,说若天子圣诞前找不到,便……等候发落。小的不敢带路……大人饶命啊!”
衙差伏地,不敢抬头看徐有功的铁面。
须臾,他面前似乎有一声轻微叹息,又似只是风吹,良久抬起头,徐有功竟已走远了。
徐有功通晓朝局动荡,也知晓这群人怕他什么,武后上任,酷吏横行,铲除所有反对声音。
可这些,徐有功不怕!
他所求,所在乎,只有和他大哥一样的黎民百姓,又譬如那小少年,能否得到安稳太平日子。
徐有功面冷如铁,一路拱手问“死牢”,全程礼数周全,全程无人敢应,可他还是找到了。
各地方口衙门司,布局差不太多。
狱所。
深更半夜,灯火通明。
死牢在道路最前,徐有功刚进其中,就听见最前方那小少年的嗷嗷大叫——
“疯了吗你们?那些皮削得极巧,分毫不差,就是几十年的杀猪匠也未必能剥出如此「白皮天书」!更别说画工栩栩如生。你们以为,我一没力气二没钱买颜粉!都不用脑子吗!啊……”
掌掴声,打断了话。
酷吏怒骂:“竟然辱骂朝廷命官!你这小鬼口齿伶俐,是否是隐藏身份,从实招来!免得大刑伺候,皮肉之苦!”
“招你姥姥!有种打死小爷!”
满嘴是血的小鬼怒目大骂后,就紧闭双眼等待第二轮酷刑。
不想闭眼后,周围蓦然一静。
小鬼不敢睁眼,莫非真被一下打死了?怎么死了,还疼。
咧嘴,睁开眼的小鬼,再次看见把他从花坛揪出来的男人,张口便来——
“大哥,救我!”
徐有功清冷眉目一刹失神,抓酷吏的手微颤,让酷吏有机可乘,忙扯下手后退到边角。
“大胆!徐——谁把徐大人带过来的!”
县丞本来昏昏欲睡,一睁开眼傻了,徐有功怎么来了!
哪个不长眼的把这罗刹带进来的!
徐有功这时放下手,站到小少年身前,看向县丞平淡道:“无人,我自己找来的。”
哪里不让走就走哪里,他没说。
狱所内,略静。
县丞仰首看徐有功。
一样的鸦青官袍,鍮带八銙。
但个头上,在下的是他,平白感觉就不如人。
徐有功高大挺阔的站在他面前,低垂眉眼,浓郁压人——
“人,我带走。”
县丞不与作答,坐下喝茶。
喝茶,等同送客。
旁侧衙差龇牙咧嘴的过来抱拳道:“徐大人,烦请……”
抱拳的手是刚才被“鬼爪”拿捏过的,方才只觉手如被虎爪摁住,分毫动不了。
现下举起来青紫红肿一片,徐有功扫过去时,他莫名发抖,说不下去,最后的尊严不过是强迫自己站着。
徐有功冷冷道:“人交给我来审。”
衙差睁大眼,这人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这是谁的地盘?
县丞不动声色饮茶,衙差则任由徐有功走过面前,动不了根本动不了,他身上好像有毒,叫人动不了。
阴影压下时,县丞也发现自己捏盖的手发抖,他明明没有一丝恐惧,可控制不住。
强压颤意的把茶盏放低了些,县丞仰头看徐有功:“徐大人,要恐吓下官吗?”
徐有功不做声,只静静凝视。
寂静黑瞳,洞透一切,“许县令应了协助查案。”
县丞心里防线逐渐崩溃,“徐有功!你,你何必呢!你知不知道,这……这案子不同寻常,你与这小鬼素不相识,何必为了他成为他人眼中钉,讲点人情世故行不?”
徐有功清声道,“不近人情是不近你们的人情。秉公执法,与世故不容,是我不想容。人,我审,或者,我看你审。”
“大胆!你!”县丞再次放下杯子,重重的。
徐有功一举手,吓得他又抓住杯子放好,“我我……我年纪大了,我……不是故意……你,你审!我看!”
县丞的话没说完,咬牙切齿气的头发昏。
他该死得让一个小子拿捏了,传出去脸往哪搁。
徐有功抱拳,仍一派声色平静:“那下官先替无辜之人,谢过大人。”
县丞老脸胀红,抓紧瓷杯,恼羞成怒,“无不无辜,你说了可不算!徐有功!天子佛圣之事是首要!真是……区区八品……管得着,犯得着吗!”最后一句他是压低了说的,并非前辈对晚辈难得的善心,单纯不想被牵连。
徐有功此时却不理了,转身看向小鬼少年,语气平平开始审查了。
“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低垂的眼眉落在小鬼嘴角的血,徐有功拿出手帕和药膏。
狠戾粗暴的青白鬼爪,也可静默耐心地轻擦。
小鬼略感不适,错开脸含糊道,“我无名无姓,无家可归。”嘴被打了,口舌不清的,又加一句:“你知凶犯不是我,面具还我,让我走,我保证,以后不在汝川边住就是。”
鬼面就在不远处审桌边。
徐有功扫了一眼,拿来。
县丞又想阻拦,“这可是物证!徐有功你……”
青筋血管的面具还是被拿了,徐有功贴着嗅了嗅,“木、竹等材料所制,是几年前长安鬼市流行的。”回头看小鬼:“你从长安来?”
县丞睁大眼惊呼:“长安!那不就是……他他他,绝对是凶手!”
县丞直接给下面的人眼神。
可惜下面人不理解,他只能跺脚:“蠢材,快!告诉县令!这是长安来的!”
徐有功眼神晦暗扫了扫,“县丞大人,陛下也在长安,也要去抓么。”
县丞一句:“徐有功!你——慎言!”
徐有功不理他,继续看小鬼的伤。
肉眼可见的药很管用,小鬼少年也感觉到诧异,舔了舔嘴角后,眼神有些变化,道:“我是从长安来,可我三年前就来了,我也不是凶手……他们几个都见过我……赶过我……”
“一派胡言!徐有功,你可别给他骗了,来啊,直接上刑!看他嘴硬到几时!速速把长安猫妖是如何用方术骗人交待出来!”
县丞说得还算正常,可心早已慌乱,一旦这案子跟长安扯上关系,就说不清楚了。
“还等什么!”
县丞看着左右衙差,丢下木签。
左右衙差一动不敢动,朝着县丞方向疯狂甩徐有功的眼色。
徐有功浓眉冷竖,也盯着他,“还没审大人就要屈打成招?”
“哎呀!徐有功,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只有一张人皮,还被画成……这,长什么样的死者你都不知道,更别提你去找死者……查不出!可若扯上长安宫里,你别你说八品,一品大员也是说没就没!你怎么就不懂呢!”
县丞急得直跺脚,“你一家撇清,我可还有妻儿老小呢!”
徐有功却不管,回首,一转刻薄暴戾神色,可对孩子,他的神态清平,语气和缓:“你好声说,我会放你。告诉我,昨夜,可曾听到动静?任何风吹草动,都据实说来。”
少年沉思后,却答非所问道:“我真会算,有种人皮比例像数,或能助你找到死者。”
烛火照下,饶是徐有功也愣了刹那,片刻才一字一顿说:“你会算比例相?”
比例相,北朝风靡过,以张僧繇的凹凸画为代表,以画佛,道,神等神相画系为主,原理是根据数理学尺寸,进行一比一或者等比例画,所绘画作,逼近真人。
近年,佛教兴盛,多国画师前来,又风靡起比例画,徐有功见过几次,远比官府的简略画像逼真得多。
然精通擅数者多在国政机关担任要职!
谁人愿给死人说话,作画?
“你究竟什么身份。”
徐有功神色暗下来,从对孩子的心软变狐疑。
少年不管他神色,报出一堆理数工具,“我要尺,新莽铜卡尺,游标卡尺,算筹和刻干支表的牛骨,还有钉子绳子,炭笔等。能找到的,都找来。”
详细至此的尺具,听得徐有功目光愈发幽深,“给他找。”
后侧县丞从刚才的跳脚也变成了一脸狐疑,因为他也见过比例相,可是——
“徐有功,你信这种黄口小儿?”
徐有功站直身子,眉目间恢复清冷之色,“总要试试。”
县丞注视少年,却也想到什么,一挥手——
所要物什,就去从县衙审计借。
不过,那些物什县丞记不住,由徐有功执笔写下,方才酷吏拿了前往审计处寻。
少年在他落笔时,一直盯着面具,趁所有人不备,伸手捏了捏。
徐有功看见,把面具拿起,放桌下道,“破案后还你。”再看一边直揉太阳穴的县丞,“我带他去陈尸所等着。”
县丞无话。
徐有功带少年出去。
身形挺括,一如来时,平淡走出死牢。
县丞亦前往县令处报信。
而等所有人离去后,狱所桌下,露出的半截鬼面正在空气中,缓缓消融,最后消失不见。
…
去往陈尸所的路,不再灯火通明。
黑灯瞎火里,渐有狂风呼啸。
七月雷雨天,暴雨转瞬即至。
“夜黑路紧,你可抓紧我的腰带行路。”
徐有功的声音,猎猎夜风中仍平稳有力。
少年沉默照做,不似方才那般快言快语,见风使舵。
稍后,抵达尸所。
尸所衙差眼看他们来,赶紧开门。
三人前脚刚入门,外面下起倾盆暴雨。
倾泻一般,伴随电闪雷鸣,雷声震耳欲聋,衙差忙着点灯,徐有功不合时宜掏出蜜饯,想给小少年垫吧肚子,又看了看尸皮黄包…塞回囊中。
雨中,二人窗前等待数具。
徐有功坐在少年面前,静静注视,声色冷冷:“寻常百姓家,触不到算数理学,你若真精通比例画,至少是国子监大户。”
比例之说,兴于宫廷。
徐有功在死牢中不说,是防止再被县丞拿乔。
窗外暴风骤雨,树影斜绰。
少年眼底骤起狂澜,“知道还敢让我来?”
徐有功坐得挺拔端正,声色不改,“别无选择。”
此案若能得人皮比例相,会大大提高破案速度,徐有功需要这个。
“你还挺大胆的……”少年注视徐有功,神色渐渐张狂,“天塌下,你也能一动不动。倒配担当我一句大哥。”
“你好像很惊讶这句大哥。”
少年一句句,徐有功未置一言。
他只是把袖子里的蜜饯拿出来,给自己吃了一颗,又给少年。
“你还随身带这个……小姑娘家才带糖果呢。”
话这样讲,吃得飞快。
甜丝丝的味道蔓延开时,门声动。
外面大雨泼盆,撑黄油伞送物的人全身湿透,好在,所要尺物不惧雨水……
陈尸所接下来所有时间,都是少年专场。
看他对拿来的算盘计器,数具等,使用熟练,徐有功审视的视线再次淡漠,取来纸笔,自顾做事。
衙差顶风雨奉命监视,却瞥一眼,吓不轻。
这边,是小少年在摊开的人皮上反复丈量,算盘拨动咔哒咔哒,宛若催命鬼。
那边,是青白鬼手执笔的徐有功,他拿纸笔作画的样子,就宛若鬼画符。
鬼怪相伴。
小鬼剥皮,大鬼画皮。
一声雷动,门外汉颤动,偏屋内两个,目光笔直,身形端正,任烛火光影被窄门缝风,吹的摇晃若鬼影,背影始终笔挺如松,半点恐惧不见。
唯见满眼满身蔓延开来的——
庄严,肃穆,认真。
少年算着每一笔数字,每一根线条。
徐有功画寻记忆中痕迹,画出河中美人图,包括牡丹,金箔……装饰等。
长夜有风吹起几张,是之前最早的图,有他亲眼所见,有渔民转述,绘制中,他再次试图揣摩凶犯做出这等手段的想法。
单从入水为画,出水就消失的特点,可见作画人既想要发泄又害怕被发现的心思,可惜,这一点他早就想到,而除此之外,徐有功再没有别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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