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七章 算账整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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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天下暂时还不清楚剑气长城之上,少了一位历史上战力最高的隐官大人,却又多出了一个历史上境界最低的新任隐官。
就算知道了,估计也只当一个天大的笑话看待。
事实上,哪怕是剑气长城这边,也没有太多人如何当真。尤其是剑仙,只觉得是老大剑仙又一个“无所谓”的举动。
新官上任三把火,陈平安落座后,不多不少,刚好做了三件事。
隐官一脉拥有两座私宅,都在城外,一名避暑,一名躲寒,所有百年之内存下的秘档,给搬到了走马道这边,层层叠叠,搁放在陈平安身后,堆积如山。
上一任隐官大人,既没有带走那块古篆“隐官”二字的玉牌,也没有毁去隐官一脉传承数千年的档案库房。
除了陈平安背后这座“靠山”,陈平安还让人搬来了一座仙家重宝,剑房。
人手两把剑坊专门为隐官一脉剑修铸造的传讯飞剑,在陈平安的要求之下,再让剑坊铸剑师篆刻上了每个人的名字。
陈平安,米裕,庞元济,董不得,顾见龙,王忻水,郭竹酒。林君璧,邓凉,宋高元,曹衮,玄参。
这就是剑气长城目前隐官一脉的全部剑修了。
只不过属于陈平安的那两把飞剑,都直接篆刻隐官二字,而非陈平安这个名字。
第三件事,则是陈平安与诸位“下属”剑修开门见山,说了一番再敞亮不过的言语,“诸位,连我在内,总计十二人,身在此处的剑修,大家都很聪明,应该心知肚明,我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境界不算高,剑术杀力,在当下的攻守战当中,完全就是不值一提,不过我们的脑子,还算好使,我们遇上事情,愿意多想一些,习惯成自然,寻常剑修的念头,打一个转儿的事情,我们可能已经转了好几个圈,这就叫熟能生巧,颁给在座各位隐官一脉的身份,就是对你们的最大认可,但是这不是一只铁饭碗,我们的每一个建议,尤其是每一次最终影响到整座剑阵的策略,会动辄牵扯到数以万计剑修的出剑,甚至是成百上千剑修、乃至于许多剑仙的身家性命,我的要求只有一点,大家一起殚精竭虑,尽你我所能去建言,如果被我发现有人在任何一个环节拖了后腿,脑子看似灵光实则不够用的,我会直接驱逐出隐官一脉。你们的面子再值钱,也比不上剑修的性命,比不上他们的本命飞剑更值钱。”
“所以这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所以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我们需要对每一个战死之人负责,更大的难题,在于那些生不如死的剑修,或是有那亲朋好友战死的,说不定都会对我们这十二人,对我们这些只会动嘴皮子的废物剑修,心存怨怼,他们恨我们,是人之常情,我们无法更改,但是我们自己,对此不可心生失望,一点都不许有,若是有人因此而怀恨在心,故意使坏,一旦被我察觉之后,我会让米裕剑仙递出一剑,直接斩杀,我不听辩解,我一旦怀疑谁,谁就要死。所以我最后只有一个问题,谁想要退出隐官一脉?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不然与其和我陈平安勾心斗角,比拼城府深浅,还不如干干净净,去那城头出剑杀妖,捞到一点战功是一点,绝对要好过在这里虚度光阴是个死,害人害己。”
其余十一位剑修,沉默不语,人人眼神坚定。
陈平安点头道:“很好,连君璧这样大道可期的少年剑修,都没有任何犹豫,敢将大道和性命一起押注在这里,我觉得人心可用。”
林君璧顿时如坐针毡。
陈平安这厮不会借机公报私仇吧?
陈平安眯起眼,视线游曳过一位位剑修的脸庞,缓缓道:“我们坐在这里,不再是修行,更不是炼剑,就只是做代替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那些畜生做天底下最大的一笔买卖,我们要为剑气长城的数万剑修,做出一桩最一本万利的生意,要用己方最少的性命换取敌方最多的性命!诸位,这样的机会,我们此生再不会有了,任你们将来福缘深厚,得以大道登顶,成了仙人、飞升境,然后兵解转世,再有来生,也注定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任你们成为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宗门之内剑修如云,你又能够调用几位剑仙,让其心甘情愿倾力出剑,慷慨赴死?!要珍惜当下,因为这是数座天下,万年以来,万年以后,也唯有你我十二人才能做成的一个壮举!”
郭竹酒坐在案几后,眼神坚毅,猛然抱拳,却无言语。
董不得跟随其后,也是神采飞扬,高高抱拳。
林君璧,顾见龙,王忻水在内所有人,就连那剑仙米裕,也都一一抱拳。
尤其是那些个异乡的别洲年轻剑修,更是一位位心神激荡。
敢来剑气长城练剑之外乡人,尤其是大战之后还敢出剑不愿走的,剑修越是年轻,越是心高且纯粹!
陈平安说道:“不着急对剑气长城发号施令,我们先熟悉双方战场,你们先按照林君璧的既定方案,各司其职,半个时辰后,我另有决断。”
对于陈平安而言,林君璧的那个方案,实在太粗糙了,但这是林君璧临机应变的急智成果,已经无法苛求更多。只是半个时辰之后,或者说此后剑气长城,都是如此应对蛮荒天下那六十军帐的群策群力,陈平安不觉得自己这支隐官一脉,有半点胜算。
陈平安开始翻阅那些旧隐官一脉的秘档,翻书极快,手边还有十多本书页空白的册子,看到关键处,便会抄录一二,与此同时,眼角余光,时不时瞥一眼战场画卷,再打量几眼那十一人,观察他们的细微神色变化。
字迹娟秀的,是那竹庵剑仙的笔迹。
勾画凌厉,反而是那女子剑仙洛衫。
好一个见字如面。
内容清爽,干净,自然挑不出任何毛病。
哪怕三位剑仙叛出了剑气长城,但是如果只说这档案秘录一事,其实仍是可以说是尽心尽责。
极为精准的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手持合拢折扇,并未打开,只是轻轻提起,然后重重一磕桌面,说道:“继续盯着战场,分心听我言语即可,从现在起,每个人都要兼顾三事,第一件,是本职事务,所有人都必须牢牢盯死画卷。第二件,所有人开始提笔记录,方便他人传阅,一有需求,就可以直接与他人索要记录,作为参考。第三件事,是某些时刻的飞剑传讯各处。”
陈平安继续说道:“先从第三件事说起,隐官一脉的剑坊飞剑,速度极快。除了一些大的策略,由我亲自飞剑传讯全部剑修之外,其余一些细微剑阵的调整转变,你们各有任务,其中米裕、董不得、顾见龙负责飞剑传讯所有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将整座剑气长城分出左、中、右三大地盘,郭竹酒、王忻水负责所有飞剑通知全部上五境剑仙。”
听到了这里,米裕皱了皱眉头。因为这似乎不合情理,照理而言,应该由他联系其余剑仙。
陈平安解释道:“米裕剑仙,若是剑仙与剑仙言语,境界修为的高低,在心中就是一道门槛,不够纯粹,容易节外生枝。战场上的诸多机会稍纵即逝,一个凝滞犹豫,说没就没了。这么讲,可以理解吗?”
米裕点了点头。
事实上这位隐官大人还算说得客气了,一些没讲的话,更是理由,比如他米裕在剑气长城其他剑仙心目中的糟糕印象。
相对而言,境界极低的郭竹酒和王忻水飞剑传讯剑仙,确实就是一种更加直来直往的公事公办,若是由他米裕这个出了名的花架子剑仙去发号施令,确实会有极多的剑仙根本不买账。
陈平安继续道:“以后若有这类疑惑,当面提问便是,能够说服我改变主意,那是最好。此外,庞元济负责联系旧隐官一脉的督战官、以及儒家门生的军功记录官,数量较少,所以庞元济再加上负责一个中土神洲的剑修,林君璧负责南婆娑洲的剑修,邓凉联系所有的北俱芦洲剑修,宋高元飞剑传信金甲洲,玄参负责流霞洲,曹衮负责皑皑洲。”
这些莫名其妙就成了隐官一脉的剑修,大多擅长心算、术算,精通弈棋,比如林君璧,玄参,都是名副其实的国手。
米裕还真就有问题便当面询问隐官大人了,“为何不是一洲剑修联系本洲剑修剑仙?岂不是更加没有凝滞?”
陈平安反问道:“邓凉他们这些个外乡剑修,跑来剑气长城这边,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命不说,这会儿又被拉来当了隐官一脉的剑修,做着这么吃力不讨好的勾当,还不许他们赚一点额外的香火情了?”
话说得很直接。
摆明了一副在商言商的架势。
林君璧会心一笑。
其余别洲剑修也有些赧颜,当然同时更多还是欣喜,对这位隐官大人,多了几分由衷感激。
若能活,谁愿死?若是能够不死,且活得问心无愧,那么多想一想未来的大道之路,天经地义。
米裕略作思量,想通其中关节,这位剑仙无奈一笑,抱了抱拳,算是表示自己理解了,再无疑问。
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负责传讯本土剑修。但是林君璧在内的外乡人,飞剑传讯,其中暗藏玄机,大有讲究。例如他传讯位于中土神洲南边的婆娑洲,正北方的皑皑洲剑修邓凉,负责浩然天下东北方位的北俱芦洲,其他剑修也是如此,一律是飞剑传信相邻的大洲。这样的香火情,就像那跨洲渡船,却做着天底下最公道、最不挣钱的买卖,这样极为诚挚的香火情,当然会极为长久,能够让对方惦念许久。至于所有外乡人的本洲剑修,对于跻身了隐官一脉的这拨年轻剑修,早就高看一眼,自然无需隐官大人陈平安帮着邓凉、玄参他们更多锦上添花了。
林君璧率先想到了,其余那些年纪轻轻的外乡剑修,既然能够被剑气长城选中,成为隐官一脉成员,就像陈平安所说,境界兴许不高,但是就没一个是脑子不灵光的,自然也都很快想到了
。
所以需要询问的,其实还真的就只有境界最高的玉璞境米裕。
陈平安提起手边一叠册子,十多本,都只写了一个书名,“接下来的第二件事,才是重中之重。你们都听仔细了。”
陈平安拿出最上边的两本册子,书名分别为“甲本正册”和“甲本副册”,解释道:“这两本书,分别详细记录己方上五境剑仙的姓名,本命飞剑,飞剑的本命神通,正册为剑气长城的剑仙,副册为外乡剑仙。一页只记录一人,书页右下角,会有那页数,你们对于页数和对应剑仙,都要烂熟于心。”
然后陈平安放下这两本册子,一一解释起了其余册子的作用。
乙本,负责记录所有在战场上露过面的蛮荒天下上五境妖族。
也正副两侧,正本,记录在英灵殿拥有十四个王座的巅峰大妖之外,所有飞升境、仙人境的大妖,以及身为玉璞境剑修妖族。
副本,玉璞境剑修之外的所有玉璞境妖族修士。
如果不知姓名,那就随便取个名字,写幻化人形之后的相貌,真身形态,关键法宝,本命神通,以及大致隶属于蛮荒天下哪个阵营,与谁结伴出战,细节越多越好。
丙本,无副册。
记载所有己方的地仙剑修。尤其要注意筛选出那种天生适宜战场的本命飞剑,如何搭配,能否营造出类似那对地仙眷侣“画龙点睛”的效果。
陈平安还举了几个例子,就是元婴境剑修程荃,这种类似玉璞境剑仙吴承霈的特殊地仙剑修,必须着重对待。
丁本,记载同样是地仙境界的妖族。
陈平安在讲述这一本册子的时候,语气极重,说之所以将其单独列出,因为这拨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最该死,而且相较于大妖,相对好杀。以往又很容易被剑气长城这边忽略不计,或者说不够重视。某个阶段的战事,这拨畜生的杀力,兴许不明显,但是如果复盘,回溯战局,一场战争越是持久,这拨中坚力量,对剑气长城的杀伤之大,兴许要比某些上五境妖族更加可怕。
用陈平安的话说,就是杀这批妖族,最划算。剑仙前辈们的出剑,不用太过吃力,也能捞到手不俗的战功,积少成多,不杀白不杀。
陈平安显然对这一“丁本”,提在手中许久,始终都不愿意放下,“所以这丁本,我们如果能够撰写出一个相对详细的框架后,靠着无比详实的细节,推敲出一个无限接近真相的事实,那么我们就可以重头再翻开甲本正副两侧,去请那些杀力极大、出剑极快的剑仙前辈,在战场上寻找机会,斩杀这本册子上的妖族修士,这在当下,是我们隐官一脉,最为立竿见影的举措,所以各位要好好思量思量,丁本上边,每划掉一个化名一个条目,就是在座各位最实打实的战功!”
玄参问道:“若是前辈剑仙有那各自理由,不愿出剑?我们飞剑传讯过后也没用,当如何?战场之上,双方积怨已久,我只说那万一,万一我们某位剑仙盯上了仇人,执意要与其捉对厮杀,不愿听从我们调令,难道我们要先内讧不成?”
陈平安微笑道:“架子太大,不愿意挪窝,或是以不敢擅离职守的由头婉拒你们,又或者是发生了玄参你所说的这种情形,各位就搬出隐官一脉剑修的身份,这是军令,再不行,那就事不过三,两次飞剑传讯提醒剑仙过后,不用再废话了,我自会请架子更大、杀力更高的剑仙,去求他们出剑。请不动,那就求!”
气氛有些凝重。
这位年纪轻轻的隐官大人,言语玩笑,可事实上,这绝对不是一件如何轻松的事情。
上一任隐官的叛逃,两位剑仙的跟随,尤其是左右的身受重创,如今剑气长城的士气低落,是瞎子都能瞧见的事实。一旦再有意外,无疑是火上浇油。
陈平安放下那本册子,笑道:“一个个看我干什么,堂堂隐官大人,亲自跑腿喊话,像话吗?我丢脸,不算什么,丢了诸位的脸,我良心不安。对不对,顾兄?这是不是一句公道话?”
顾见龙小鸡啄米。
陈平安收敛笑意,“你们大概暂时还不知道‘隐官一脉’这四个字的分量,在剑气长城,就是这四个字,可定人生死,不用讲道理!”
陈平安说道:“心中怀疑,没关系,大可以拭目以待。我反正是不怕拿一位剑仙的脑袋来证明此事真假的。至于你们,担心这些做什么?天塌下来,只说我们隐官一脉十二人,自然谁是隐官谁来扛。”
陈平安拿起最新的一本空白账本,是紧随丁本之后的“戊本”。
戊本,记载前三场战事,蛮荒天下的攻城策略,事无巨细,悉数记录。兵力分布,蛮荒天下的六十座小战场,兵力调度的转换速度,攻城风格是始终稳重,还是经常灵巧变通,都要一一记录在册。
故而这本册子,定然极厚极重,并且内容会随时添补,越来越多。
己本。
撰写隐官一脉十二位剑修的所有功过得失,一五一十,都会写在这本册子上。
这是一本功劳簿,也是一部问心书。
撰写人,只有一人,自然是新任隐官大人陈平安,但是能够翻阅之人,也只有陈平安。
庚本。
记录剑气长城所有战死、或是本命飞剑毁掉的剑修名字。
这一本,注定也不会薄。
邓凉问道:“先前两场战事中战死、没了飞剑的剑修,我们是不是也要立即记录下来?”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不用。以后再补上。这一本,只能是我们得闲的时候,再来撰写。”
活人,永远比死人更重要。
这就是战争。
邓凉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并且偷偷松了口气。
若是陈平安在这个问题上回答错了,那么邓凉在内所有剑修,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立即就会涣散。
人人极聪明,陈平安无论是新一任隐官大人,还是顶着文圣一脉闭关弟子身份的二掌柜,如果在这座“小天地”,无法处处压制他们,并且让他人心服口服,那么别的不谈,只说那部己本,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如今刚刚有个雏形的隐官一脉,更是个弊大于利的摆设。
因为此处小天地,唯有修心最强者,道理才能服众。
剑气长城自古就有一个看似十分滑稽、实则极其残酷的说法。
下五境剑修,也会念叨的一句话,“我比宗垣厉害。”
要知道那位老剑仙,是继龙君、观照之后,与陈清都并肩作战年月最久的一位,地位最高的一个,被誉为最有希望打破飞升境剑修“天大瓶颈”的那个存在。
那场妖族大军覆满城头的惨烈战事当中,正是他一人仗剑,连斩两头飞升境大妖,再与陈清都联手,才打退了蛮荒天下。
按照战功,宗垣当然可以刻字,并且还是两个字,只是死了,就无法在剑气长城之上连刻两字。
一个死了的老剑仙,大剑仙,既然连剑都已经无法祭出,能有多厉害?半点不厉害了。
陈平安放下手中那本空白书籍。
庚,更也,秋收而待来春。
是一个原本寓意美好却是天大的奢望了。
陈平安继续说那辛本,壬本,和最后的癸本。
辛本。
统计蛮荒天下的战损。
壬本。
对剑坊、衣坊、丹坊在内所有剑气长城的家底,进行计算,还需要重点对接负责剑气长城商贸一事的纳兰家族和晏家。
一场战争,除了双方兵力的损耗,打得更是无形的底蕴,神仙钱和天材地宝。
癸本。
每一个战场的当下,隐官一脉十二人,都可以对下一场攻守战的评估、推衍、猜测,各抒己见,只要有任何的想法和心得,随时写在纸上,交由郭竹酒,再送给陈平安汇总。
陈平安放好所有书册,说道:“说完了第三第二两事,接下来就该说第一件事了,先前林君璧的职责划分,在先前并无问题,只是既然目前形势有变,那我们就做一些变更改动,这也是未来我们隐官一脉的一个最关键宗旨,我们再也不能像以往的攻守战那样以不变应万变,必须随时随地做出变化,而且每一个变化,都务必是我们隐官一脉群策群力的最好结果。我们十二人的每一次飞剑传讯,都要为剑气长城出剑的剑修,占到便宜!”
陈平安最后精准圈画、切割、界定了十二人的详细职责,以及每一位剑修,在职责之外,都必须盯住整个战局的走势,绝对不能只盯住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如此苛求十二人,就会很容易造成一个个小范围的得利,却导致己方大规模的战场折损,在隐官一脉,就会是一笔看似莫名其妙实则难逃其咎的糊涂账,更大的代价,则是己方成百上千剑修完全没有必要的战死。
“豪杰斫贼,就在笔下。”
陈平安最后展颜一笑,弯腰拿起折扇,打开玉竹折扇,笑眯眯道:“那就有请诸位,与我一起算计蛮荒天下。挣钱算什么本事?要挣就挣那一颗颗的大妖头颅!”
林君璧直到这一刻,才算对陈平安真正心悦诚服。
不愧是那位崔先生名义上的先生。
一脉相承,事功至极!
陈平安合拢折扇,笑望向庞元济,直呼其名道:“庞元济,记得在乙本正册上,写下‘萧愻,小名正韵,飞升境瓶颈剑修,本命飞剑不详’这些文字,千万别记在甲本正册上了。关于此人的本命飞剑,你庞元济如果有线索,当然可以在书中补上,仅供参考,我这就可以在己本上,为你记一功。”
庞元济脸色惨白,点头无言。
上一任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姓萧名愻。
这是一个许多剑气长城年轻剑修都早已忘记的名字。
因为习惯了敬称她为隐官大
人。
陈平安眯眼问道:“点了头,又不说话,恕我愚钝,猜不出庞元济到底知不知道此人的本命飞剑。”
庞元济摇头道:“不知。”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大战持久,那人暂时应该不会出手,你如果不小心忘了又不小心记起,功劳还是有的。”
两人这番对话,让剑仙米裕,以及原本个个置身事外的外乡剑修,依旧是人人头皮发麻,背脊生凉。
陈平安环顾四周,轻摇折扇,鬓角飞扬,“你们的姓名籍贯境界,我都已经知道。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请你们说一说自己的最大优缺点。这是小事,大家先忙各的大事。我问起后,再以心声与我言语即可。希望诸位能够开诚布公,此事并非儿戏。”
林君璧有些疑惑。
陈平安此举,绝对不是一个讨喜的举措。
只是林君璧很快了然于心。
陈平安需要以最快速度了解隐官一脉所有成员的人心。
如果说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的对峙,是最大的一座战场,隐官一脉与剑气长城所有剑修,是仅次于前者的第二座,那么隐官一脉内部十二人,就是第三座。而看似最小的这座战场人心起伏,任何一点道心涟漪,因为位不卑权更重的关系,又会极大波及前两座战场的走势。
陈平安作为隐官大人,当然可以凭借十二人的此后行事,一点一滴,来判断众人性情优劣,但是如此一来,就太慢了,隐官一脉的诸多策略一慢,战场变阵就要跟着慢。可只要有此举措,无论十二人给出怎样的答案,都是一种作证,锱铢必较的陈平安自然有自己的更多判断。
片刻之后,人人给出了答案,陈平安不动声色,并未直接记录在己本上,而是写在了一张纸上,夹在己本之中。
郁狷夫走来这边,沉默片刻,开口问道:“我能不能帮忙?”
无人转头望向那位中土神洲的豪阀女子,哪怕是林君璧至多也只敢稍稍分心,去关注这场可大可小的问答。
陈平安摇头道:“不可以。”
郁狷夫也不拖泥带水,去了远处墙头僻静处坐着,形单影只,独自饮酒。
陈平安望向米裕,“米裕剑仙,劳烦你将这方圆三里,圈画出一座剑阵,作为禁地,再去抽调出一拨年轻剑修,境界低没关系,下五境都没事,三五人即可,只是负责通知所有过路剑修此处的新规矩。所有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剑仙概不例外。”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米裕剑仙,我们这里就数你境界最高,这个恶人,就只能你来当了。一旦有了冲突,你只管出剑便是,打不过,我亲自去与剑仙们讲道理。”
米裕心里稍稍好受一点,领命起身去做此事。
隐官一脉的规矩,不管以前是松散随意,还是严谨缜密,到了陈平安手上,只会更加不近人情。相信剑气长城很快就都会知道这一点。
陈平安合拢折扇,轻轻放在桌上,并且摘下了那块“隐官”玉牌,放在折扇一旁,然后他开始撰写由他亲自负责的甲本正副两册,一连串名字,早就胸有成竹,故而落笔极快。
以天干命名,加上甲本乙本的各自副册。
刚好十二本。
如今隐官一脉,也刚好是总计十二人。
陈平安希望大战落幕之后,所有人都可以各自带走一本。
如果都还活着的话。
突然玄参沉声道:“大剑仙岳青,目前出剑气力极大,只是影响了到剑阵整体,附近两位剑仙,只能被迫跟随,虽然小范围内剑仙配合,效果明显,但是周边数位地仙剑修与其余中五境剑修,出剑会慢上许多,使得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折损较多。”
很快就有其余两位剑修纷纷点头,分别说了一句“属实。”“确实如此。”
陈平安瞥了眼画卷,继续埋头书写甲乙本,淡然道:“飞剑传讯岳青。”
王忻水赶紧心意微动,驾驭一把传讯飞剑,简明扼要解释了其中缘由,瞥了眼人手一本的剑仙布防图,飞剑转瞬即逝,去往大剑仙岳青那边,年轻剑修额头渗出汗水,终究是会提心吊胆。王忻水不过是龙门境,虽然是剑气长城大年份里边的天才剑修之一,但是直接命令一位巅峰十人候补之列的大剑仙,好似教对方应该如何出剑,心情岂会轻松?
片刻之后,陈平安一边抬起头却继续落笔,一边斜眼盯住那幅画卷,蓦然厉色道:“王忻水,再次飞剑传讯岳青,别说道理,直接告诉岳青再不变剑,就让他滚出城头,离开城头之前,记得先去跟老大剑仙诉苦!”
王忻水战战兢兢第二次飞剑传讯。
不但如此,陈平安好像想起一事,骂了一句娘,直接以自己那把飞剑,传讯老大剑仙。
再让郭竹酒飞剑传讯玉璞境剑仙吴承霈,询问他炼剑“甘霖”进展如何,然后对所有人说道:“这些事情,是你们的分内事,我不想提醒第二遍。”
片刻之后,不但大剑仙岳青那边收剑些许,这处禁地还来了一位谁都没有想到的客人。
应该是陈平安那把飞剑,让老大剑仙亲自下令,请来了一位防止类似事情的发生的大人物,不然飞剑传讯竟然需要两次才能够达成目的。
老聋儿。
米裕自然不敢拦阻,就要领着这位巅峰十人之列的远古存在,去往隐官大人那边谈事情。
结果就发现陈平安已经盯住自己与老聋儿的脚下。
米裕悚然。
陈平安视线上移,对那个老聋儿说道:“换个,我信不过你。”
老聋儿停了脚步,挠挠头,竟是半点不恼,就那么立即转身离去,瞬间没了身影。
很快就换成了另外一人,正是那位女子大剑仙,陆芝。
陈平安说道:“陆芝,小心提防我们这一处剑修,被大妖偷袭。死了任何一个,我都会拿你是问!”
陆芝点头,去往北方城头那边坐镇战场,言语直白:“不会给隐官大人任何问责的机会。”
林君璧瞥了眼甚至都不愿意附和陆芝半句的陈平安。
很是心神往之。
陈平安放下笔,站起身绕过案几,蹲在画卷上,“我更不放心你们,先盯着你们半个时辰,所以我只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机会,如果你们谁做不到我心中的预期,你们依旧是隐官一脉的剑修,但是必须将手头上那些需要动脑子的职责,转交给别人,别人做不到,那就我亲自来。我就不信了,可以算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一小撮人,竟然会比不上一个下五境练气士!别到了最后,隐官一脉除了陈平安,人人是闲人,我相信这种事情传出去,不会好听的。”
所有剑修都愈发心弦紧绷起来,简直比置身于战场更加如临大敌。
米裕心情复杂。
这个年轻人,真是可怕。
半个时辰后,陈平安将十一人,一一点评过去,站起身,以合拢折扇敲打手心,笑道:“很好,诸位打脸的本事极好,原来我才是那个闲人。尤其是庞元济与林君璧,郭竹酒,在这半个时辰内,近乎没有瑕疵,害我只能吹毛求疵了。其余人等,也都在我预期之上,再接再厉。反正如某人所说,我这人脸皮极厚……”
不等陈平安说完,顾见龙一边盯着战局,一边火急火燎道:“隐官大人,能否容我说句公道话?!”
陈平安微笑道:“滚。”
顾见龙感慨道:“隐官大人,真是大气!”
陈平安摆了摆手,说道:“在接下来一刻钟之内,找出二十位地仙妖族修士,我们在不妨碍大局走势的前提下,为剑仙前辈们送些唾手可得的战功,敌我双方的具体人选,你们一起谋划谋划,给出一份名单,确定无误后,就飞剑传讯我方剑仙。在这期间,还有一事,你们谁会那类似拓碑术法,负责将己本之外,我手边汇总的这十一本册子,随时复刻出来,争取每人书案之上,人手一册。此事不急便是了。”
曹衮笑道:“我会。”
陈平安便去自己书案那边的十一本书,搬到了曹衮桌上,然后蹲在那边,顺便以心语心声,与曹衮说一些自己的心得,曹衮聚精会神,时不时点头,或是询问一二。
一个时辰过后。
那位与仰止一起坐在栏杆上的大妖黄鸾,笑道:“真想骂人啊。”
仰止心中更是震怒万分,她那两拨位于法宝洪流两翼的藩属攻城大军,往往是一阵剑光绕道,就会折损数位地仙修士,三番两次之后,损失极大,这并不是最可恨的地方,真正让她焦躁且心痛的地方,在于剑气长城那些剑仙的出手,只是维持剑阵的间隙,一次次的“随手为之”!
而那些剑仙的出剑之精准,狠辣,简直就像是蛮荒天下这边有人通风报信了。
暂时依旧有罪在身的这头巅峰大妖,仰止原本已经可以去蛮荒天下截杀作乱剑仙,此时竟是再也坐不住,更没脸就这样离开战场,站起身,眺望城头那边,怒不可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开始钓鱼了,仰止,只是你咬饵,可未必能够成事,不如你我联手?”
黄鸾伸手指向城头某处,是那陆芝所站之处,这位女子大剑仙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位手持折扇的年轻人。
仰止望向陆芝那边。
若是她一人意气用事,擅自攻伐城头,有去无回,都有可能,可若是加上黄鸾,两人合力,应该无忧。哪怕占不到大的便宜,也绝对不不至于被剑气长城那边阻断退路。
所以当她正要答应下来的时候,城头那边,陆芝身边的年轻人,好像刚好望向他们这边。
年轻人高高举起手,笑容灿烂,伸出一根中指。不但如此,他还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三个字。
干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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