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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逍遥游


魏檗拣选了一条相对香客少的幽静山路,途径一座小祠庙,香火瞧着却是不差,庙外有一棵老桂树,干粗如斗,枝叶繁茂异常,荫覆亩许,此时便有一大批滑竿的挑夫在此歇脚,或手拎水壶,啃着干粮,或扎堆闲聊,其中有年近花甲的老人,约莫是本地出身,正在说那落魄山的陈平安,早年泥瓶巷的光景如何如何,小时候又是如何不招待见,亏得他家出手救济,苦命孩子才过了某年的难熬年关……便有旁人调侃,怎么不见那位成了神仙老爷的陈山主报恩,打赏你一堆神仙钱总不过分,折算成银两,在州城那边什么好宅子买不了,何必每天来这边当苦力,老人悻悻然,牵强解释一番,书上不都说了,上了山的人物,就不念山下的事了,那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斩断红尘,我们不懂的……

魏檗停步听着那些市井闲言闲语,陈灵均瞥了眼这座之前听都没听过的祠庙,只见那榜书“缱绻司”的大殿,金砖铺地,香火袅袅,殿内黄罗帐中,端坐着泥金塑成的三尊神像,金身灿灿,赫赫威严。一主两从,正中是那专管北岳地界婚姻之事的氤氲使节,头戴紫金冠,披鹤氅,手持一本姻缘簿,双眸湛然,栩栩如生。两边神女,云鬓珠钗,娥眉美好。

那位本祠主祀神灵,察觉到魏山君大驾光临,本想着若是神君不停步,就不现身打搅神君

与好友的游山雅兴了,见那神君停步,心中默默计数到十,赶忙从塑像中“走出”,同时让两位陪祀神女“按兵不动”,自己捏诀隐匿气象,化作一团彩色云雾倏忽间飘荡出祠庙外头,中年文士模样,手捧玉笏,神色肃然,鞠躬行礼道:“小神商昀拜见魏神君。”

魏檗点头致意,“我们只是路过,不必多礼。”

在一众北岳神灵、女官眼中,自家神君从来都是这般姿态,不冷不热的,既不会让人觉得拒人千里之外,却又给人一种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感觉。

拜见过了魏神君,当然不敢忽略那位驻颜有术的元婴境仙君,何况据说那“童子”还是最早跟随陈隐官上山的人物,稍稍偏转身形,再次鞠躬,毕恭毕敬道:“小神商昀见过景清祖师,见过仙子。”

真是想啥来啥,陈灵均笑得合不拢嘴。来时路上,陈大爷还在思量一种场景呢。

在落魄山,待在自家老爷身边,你喊我一声景清,或是直呼其名,我不挑你的理。

到了外边,该喊我什么?啥,景清道友?喊景清老祖!

青衣小童抹了抹嘴,傻乐呵,这等嚣张跋扈的光景,只是想一想就开心。

遥想当年,刚刚认识老爷那会儿,回到了小镇,哈哈,自己好像还撺掇着老爷作那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的土豪劣绅来着。

此刻见那位这位官身是那啥氤氲使节的本地神灵,跟自己如此心有灵犀,

陈灵均就觉得这庙建得小了。

魏檗见那傻子还杵那儿傻乐呵,一拍青衣小童后脑勺,提醒道:“还不给人家还礼?”

陈灵均脑袋晃了一下,趁势笑着拱手道:“幸会幸会。”

披云山缱绻司,在那大骊礼部金玉谱牒上边,不过是从六品的官身,商昀立即再次鞠躬,“不敢当不敢当,景清祖师折煞小神了。”

魏檗带着他们继续往山上散步,商昀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心中羡慕万分,自己若是能被魏神君打那一巴掌,该有多好。

陈灵均问了个困惑已久的问题,“那些烧香许愿的心声,求财求富贵求姻缘求功名求长寿的,还有诉冤的告状的立誓的与你还愿的谢恩的,等等等等,果真一字不差,你都听得见?”

魏檗点点头,说道:“当然。”

陈灵均惊叹道:“那也太吵了些,每逢初一十五,尤其是你的成道日,两只耳朵岂不是要听得起茧子?当真分辨得清楚?”

魏檗笑道:“都要听着,不会混淆。还需要一一记录在册,不能有任何错漏。心诚的,入耳的声音就大,心不诚的,倒是可以置若罔闻,俗子纷纷杂杂的许愿声响,宛如打磨金身,虔诚的还愿,就像是为殿内神像设色贴金。其实这种场景,跟刚上山的炼气士差不多,洞府初开那会儿,天地间的丝毫动静,都会声如巨雷,久而久之,适应了就好。大骊礼部的山水司案牍署和

稽查司,都会定时抽查,校对勘合,这是崔国师定下的规矩,纳入察计考评。好,就增设司衙署,差了,就要裁撤衙署,削减神职权柄,降低神像高度。”

陈灵均感慨不已,拍了拍魏檗的胳膊,“怪不容易的。”

以后对你好些。

仔细琢磨,陈灵均好像发现了一个漏洞,“你说凡俗还愿便能在神像脸上贴金似的,那就让他们不管许啥愿望都灵验呗,管他诚不诚心,是不是狮子大开口,捐几两银子的香油钱就敢求个黄金万两。”

魏檗笑道:“等会儿景清老祖进了北岳主殿就砰砰磕头,许愿明儿就是飞升境,你说会不会灵?”

陈灵均有些窘态,小声嘀咕道:“若真行,磕头算啥,我不好面儿,这会儿就给你磕几个响头。”

蛟龙水裔的修道,确实与一般练气士不同,优势也多,例如天然长寿,缺点也烦人,比如坚韧肉身反成累赘,一些个修行关隘,对练气士而言,兴许脆若薄纸,轻轻松松就过了,蛟龙之属却坚如石壁,死磕至头破血流,都过不去。

周乎忍不住出声,在旁解释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承受香火的神灵亦然,生前秉性如何,死后立祠、塑像成神,也会受到影响。再如那一个县,在朝廷那边有腴要贫瘠繁冲的区别,总归是有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饭。让俗子达成心愿,亦会消磨山水神灵的……”

魏檗却拦下了周乎的

泄露天机,笑道:“灵渠道友,不必跟景清祖师聊这些香火事。”

周乎点点头。

陈灵均摇头晃脑,“不聊就不聊,谁稀罕听呐。”

原来方才周乎下定决心,要留在落魄山,去跳鱼山花影峰结茅隐居,便与魏檗说了自己的新化名、道号,分别是周艾与灵渠。魏檗闻弦知雅意,说会与披云山那边的管事衙署打声招呼,帮她编撰个身份、籍贯,用个过渡的公门身份,通过北岳礼制司“引荐”转入落魄山谱牒,回头好在那槐黄县衙的户房落籍。

周乎略作思量,觉得如此更稳妥些,而且恰好一举两得,既能有个不显眼的山水官场身份,从披云山领取一笔俸禄,还可以在跳鱼山潜心修道。

心情大好,周乎鬼使神差的,笑眯眯,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

呵,郑先生都要称呼一声世叔哩。

陈灵均脸色剧变,赶忙挪步躲开,瞪大眼睛,与那毛手毛脚的轻薄妇人,怒目相视。

你这婆姨,好不正经,想要对陈大爷施展美人计?

对不住,我可不是郑大风、周首席那种愿意将计就计的浪荡子!

周乎笑着收回手。缘于她的心神浸染了岑鸳机的性情,若纯粹是大妖周乎,岂会如此举止“轻浮”。

恼得陈灵均眉头直皱,又不好跟一个妇道人家发火。

魏檗对此目不斜视,只是问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陈灵均说话不过脑子的,“跟钟第一约好了,晚

上去老厨子那边吃臭鳜鱼。明后天再带他去铁符江水神府长长见识,喝顿早酒。”

魏檗说道:“打算得这么长远?”

陈灵均试探性问道:“这个说法,不是暗讽吧,魏兄有没有反着说?”

魏檗嗤笑道:“你说呢?”

“逗你玩呢。”

陈灵均嘿了一声,“长远打算自然是有一桩的,我跟小米粒约好啦,回头准备好行囊,我们就去游览一趟中土神洲的白帝城,去那边看看那座龙门,瞅瞅黄河洞天的那条瀑布,到底是怎么个黄河之水天上来。”

魏檗点点头,“可行。”

纯阳吕喦送了小米粒一张水府,道人自创,取名“龙门”。水裔手持此符,能够跨过龙门,直接进入黄河洞天。

鱼登龙门,不费功夫。

顾璨也邀请她去那边游玩。

有这两份机缘傍身,小米粒在那边走水,正合时宜。

魏檗冷不丁问道:“真不是你自己想跑出去耍,就撺掇着小米粒一起出门?”

陈灵均捶胸顿足,“气煞我也气煞我也,我是那种拎不清的人吗?!魏檗,亏你说得出这种昧良心的混账话,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再不是自家兄弟了……”

“哦?”

魏檗脸色如常,自顾自说道:“就是不晓得铁符江的新任水神,风骨如何,肯不肯与挚友同仇敌忾……”

陈灵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在地上,抱住魏神君的小腿,哀嚎起来,“魏兄,童言无忌,何必迁怒旁人。”

魏檗

抬了抬脚,嫌弃道:“起来说话,堂堂元婴,成何体统。”

陈灵均松开手,站起身,闷闷解释道:“小米粒觉着光靠吃饭长个儿是不太靠谱了,思来想去,看看能不能去外边,选那正值旱灾时节的山野溪涧、小江小河,由我在天上施展水法,她壮起胆子走水几次,涨涨境界,魏山君的北岳地界,人情和美,哪有这样的机会。”

魏檗笑骂一句,“倒是马屁精。”

陈灵均继续说道:“看完那边的壮观风景,如果还有闲余的心情,我们就去荆老神仙的流霞洲走走看看。最近我搜集了些关于流霞洲和一些涉及青宫山的山水邸报,呵,就我这路见不平一声吼的脾气,如果只有自己,倒也无所谓,大不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可是带着小米粒一起闯荡江湖,我就必须要多几个心眼了。起先不是怕荆老神仙扛不住事嘛,几个大老爷们凑一堆喝酒,说话都是打折扣的,都懂的。桌上拍胸脯震天响,啥都包在身上,桌外碰到点事了啥都有难处。”

魏檗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陈灵均最烦魏夜游这副话里带刺的酸儒德行,只是不在落魄山中,暂且忍他一忍。

“结果搜集了几十封过期的老旧邸报,你猜怎么着,意外之喜啊,发现荆老神仙在酒桌上还是说得委婉了,过于自谦了,什么万一出了状况报他的名号,他在那边略有几分薄面,山上山

下都会卖他的人情,想必不会与我们过分计较,一些个恩怨,山上的小坎小难,自然而然就都成了误会,不打不相识……哈,翻阅了邸报,才晓得原来荆老神仙在他家乡,说话硬气,做事霸道,威望极高,豪杰得很呐,好像除了那座天隅洞天不太买他的账,整座流霞洲,山上山下,谁都要与这位老神仙竖起大拇指!”

见那陈灵均晃着大拇指,魏檗笑呵呵。

荆蒿不这么说,难不成还当着陈清流的面,说自己在流霞洲是横着走的人物?

魏檗说道:“你捎句话给白登,让他不要总盯着玉液江不放,小心过犹不及。”

“还有这档子事?我怎么不知道。”

陈灵均揉了揉下巴,说道:“放心,我会把话带到,让曾错注意些分寸。”

魏檗眼角余光发现打量了一下青衣小童,人情世故,官场门道,还是有些长进的。

如今又有一座不起眼的“淫祠”小山头,是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酒桌三兄弟,极讲义气。

哥仨在落魄山,很是见过一些世面,虽说确实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厮杀、斗法,但是跟陈清流同桌喝酒,见过了刘十六,带虎头帽的白也……一颗颗道心,磨砺得无比坚韧,他们仨始终共进退,相互帮衬,怎就不是患难见真情的过命兄弟了?

陆地龙宫华胄出身的白登,刚刚荣升为铁符江的江水正神,上任水神杨花,如今身份何等尊贵,官

场也是会讲一讲风水宝地的。所以白登能够强势补缺此位,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朝中有人好做官,何况白登在那“朝中”还不止有一人。

这些时日都在充当小说家、笔耕不辍的曾错,如今就待在水神府,当那狗头军师,共襄盛举。

流霞洲老飞升荆蒿的爱徒,玉璞境高耕,如今在那金璞王朝,已经是贵为国师的显赫身份。与顾璨选址全椒山的扶摇宗成了近邻。

铁符江水神府和金璞王朝国师府,两边经常书信往来,互诉近况,报个平安。

陈灵均小声说道:“我提醒过了他们,你这边可别记仇啊,不许给铁符江穿小鞋。”

魏檗说道:“有景清祖师罩着,铁符江还怕这个?”

陈灵均幽怨道:“又说怪话。”

魏檗说道:“到了中土神洲,记得不要惹事,也不必怕事。”

陈灵均顿时兴高采烈,不说怪话的魏夜游,还是很好的。

魏檗说道:“估计落魄山开峰一事,很快就会提上议程,你可以考虑起来了。”

陈灵均歪着脑袋,眼神不知是清澈还是茫然,呆呆看着魏檗。

————

龙象剑宗临海,高崖耸立,海天相接,每逢大潮拍岸,腾波触青天,高浪灌日月。

崖刻有气魄极大的“脚下海天”四字,潮水磅礴,汹涌奔来,如剑气相逼。

酡颜夫人一走,齐廷济坐在竹席上,立即脸色阴沉,一挥袖子隔绝天地,开门见山问道:“怎么

回事?”

陆芝费解,反问道:“什么怎么回事?”

齐廷济恼火道:“大道性命,如此儿戏?!”

陆芝疑惑道:“怎就儿戏了?”

齐廷济一巴掌拍在桌上,道:“陆芝!”

从剑气长城到南婆娑洲,陆芝从未见到齐廷济如此失态,沉默片刻,说道:“不也是一位飞升境剑修了。”

齐廷济怒极反笑,“好好好,也对,陆芝连老大剑仙的话都敢不听,何必在意一个破宗主的看法。”

大概陆芝觉得有趣,难得有个笑颜,劝说道:“宗主,别说气话。”

齐廷济气得说不出话来,拿手指点了点陆芝。

跟那陈隐官好的不学,倒是学会了说怪话是吧。

陆芝转移话题道:“选址一事还顺利?”

齐廷济没好气道:“陆大剑仙还乐意管这种芝麻绿豆大小的闲事?”

陆芝瞪眼道:“姓齐的,我心情也不太好!”

齐廷济给气得半死。

第二拨刚刚入山的剑修胚子,相较于第一拨六十几个,这次人数较少,只有三十二人。他们主要来自南婆娑洲山下各大王朝,其中既有五六岁就展露出极佳资质的孩子,也有十五六岁、已经孕育出本命飞剑且气象不低的少年少女。

加在一起,差不多刚好就是百人。

看架势,一洲一代人,最为年轻一辈的剑仙胚子,算是要被龙象剑宗给掐尖了。

他们暂不记名,只能在外门修行,主要由邵云岩和酡颜夫人负责他们的修道事宜。

山中修道个几年,资质差的,尤其是心性不定的,都会退还,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至于他们能否留在龙象剑宗,能否成为齐廷济、陆芝的亲传弟子,过不了多久,龙象剑宗都会坐稳一洲仙府执牛耳者的那把交椅。

天时地利人和兼备,齐廷济便开始着手准备创建下宗,这次单独去往扶摇洲,就是为了此事。

那边由于顾璨选址全椒山,创建了作为白帝城下宗的扶摇宗,加上杨千古也已刑满释放,离开功德林,重新坐镇后山,齐廷济就只好更换地点,毕竟两座宗门之间不宜距离太近,不是一句井水不犯河水就能解决问题的,天下适宜开辟为道场洞府的地盘,总归是先到先得,之后便是汲取天地灵气、归拢山水气运,等到一洲陆地,仙府门派的数量多了,各自圈地,作为后起之秀的新山头,就只能见缝插针,寻一处勉强过得去的所谓形胜之地。

在那战事惨烈的扶摇洲,跌了境的天谣乡刘蜕,即便还有一位老飞升的杨千古,刘蜕仍是当之无愧的一洲东道主。齐廷济登岸,双方见面之后,主动要求担任龙象剑宗记名供奉的刘蜕就一路陪同。

至于陆芝闭关,齐廷济全不担心,一来陆芝作为修士,积累道力已久,证道飞升,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闭关成功不值得奇怪,不成功才是怪事。再者在浩然天下,谁敢找陆芝的麻烦?她不找谁

的麻烦就好了。

他齐廷济在剑气长城递剑,那是一桩责无旁贷的本分事,而陆芝哪怕从不以浩然人氏自居,一直将剑气长城视为家乡,如今浩然天下,谁不对陆芝敬仰几分,尤其是那些女子练气士,只要提及陆芝,都会神采飞扬,她们只是遗憾一事,陆剑仙未能刻字。

说句难听的,齐廷济如果出于私怨,宰掉了哪位山巅修士,中土文庙那边几个管事的,都不会替他说情,至多就是不偏不倚,秉公行事。可要是换成陆芝,老秀才管不管?估计连亚圣都会帮她说几句话,甚至连礼圣都有可能开口。

齐廷济问道:“陆掌教当真说过,两座福地对调是最好的选择?”

陆芝点头道:“陆沉说是说过,是不是玩笑话,我就不确定了。宗主听过就算。”

齐廷济说道:“已经跟刘蜕谈妥了,我会亲自迁徙福地,跟天谣乡更换福地。”

稍作停顿,齐廷济问道:“你知不知道天谣乡那座祖山的真正来历?”

陆芝摇头道:“我哪里晓得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浩然密事。”

齐廷济欲言又止。

陆芝皱眉道:“对调福地一事,刘蜕开价很高,想要砸钱修缮祖山,所以我们这边比较为难?上次游历蛮荒,我还有点盈余,够不够填补窟窿?”

齐廷济哑然失笑,摇头道:“与此无关,是两码事。刘蜕是个爽快人,并不贪财。”

陆芝愈发疑惑,直接问道:“这

家伙想要与我结为道侣不成?”

齐廷济忍俊不禁,连连摆手,“刘蜕属于有贼心没贼胆,绝不敢开口的。”

说实话,刘蜕确实仰慕陆芝,但是刘蜕哪敢主动找砍,齐廷济更不敢当这月老。

天谣乡的宗门祖山,名为碧霄山。

下宗是一块飞地,位于流霞洲,拥有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白瓷洞天。

上次文庙议事,按照战功大小,文庙送出了四座福地,除了龙象剑宗,此外还有分别是刘蜕的天谣乡,还有宝瓶洲老龙城,桐叶洲玉圭宗。福地品秩相差不大,分别名为青霓,悬弓,双鲤,浮蚁。

天谣乡的开山祖师,是一位绰号“多宝道人”的野修,时人并不清楚,他是妖族出身。道人以法宝众多著称于世,生平无所好,只是嗜酒如命。长久以往,守着一座孤零零的山头,大限将至,才收了个不记名弟子,传下那只装满宝物的袋子。

扶摇洲天谣乡,就此开枝散叶。

大战过后,碧霄山虽然破败不堪,名存实亡。可好歹还有砸钱缝补的余地,总有恢复原貌的一天。

原先齐廷济只是有所猜测,等到此次联袂游历扶摇洲,刘蜕一番开诚布公的言语,验证了齐廷济的猜测,果不其然,刘蜕的碧霄山,与那流霞洲荆蒿的青宫山,是差不多的处境。

曾经落宝滩碧霄洞主,后来的蔡州道人,再后来的东海观道观的观主。

当时刘蜕神色恍惚,“总得讨

要个确切说法,才能将一颗悬着的心轻轻放下。”

即便行事跋扈如刘蜕,依旧不敢主动去找那位老观主,实在是没有这份胆识。

陆芝听过这些山上秘闻,说道:“这种递话的事情,你直接跟隐官说就是了,他的扈从,剑修小陌,好像跟碧霄洞主关系莫逆。”

齐廷济直截了当道:“我怕隐官大人借机敲竹杠。”

龙象剑宗“截胡”数位私剑一事,齐廷济不信陈平安不记仇。

陆芝突然笑了起来,“刘蜕找齐廷济,齐廷济找陆芝,陆芝找隐官,隐官找小陌,小陌找碧霄洞主?真够曲折的,至于吗?”

被陆芝这么一说,齐廷济也觉好笑。

“这件事,我会跟隐官大致解释一番,至于他愿不愿意帮忙,以及会不会帮倒忙,我都不管。”

齐廷济点头道:“这就够了。”

陆芝下了逐客令,“宗主还有事要问?”

齐廷济摇摇头,就要起身离去,临时起意,问道:“闭关之前,偷摸去全椒山,见到蛮荒白景和骡马河柳勖了?”

陆芝反问道:“宗主是想跟白景切磋剑术?”

齐廷济摇头道:“没必要。”

那个喜好强抢道号的白景,可算后世山泽野修的半个祖师爷?

齐廷济犹豫了一下,问道:“郑先生与你聊了什么?”

陆芝笑道:“你们一个个的,都这么在意郑居中?酡颜拐弯抹角问了,邵云岩也小心翼翼问了,就连那几位私剑前辈都很好奇我跟郑

居中见面能说什么。”

齐廷济无奈道:“不是不放心,就是好奇。在这件事上,我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

本想提醒陆芝不要对郑居中直呼其名,他想了想,还是作罢。

陆芝忍俊不禁道:“其实郑居中就是问了些关于剑气长城的风土人情,比较琐碎,我实在是懒得说些轱辘话了,不然我写本册子,将闲聊内容,一一记录,你们自行翻阅?”

齐廷济默不作声,不予置评。

他起身离开临时搭建的凉棚,酡颜夫人在山中种下了许多梅树,长势极好。

酡颜夫人本就是梅树成精,龙象剑宗水土也佳,此外陆掌教赠送给她的两句好话,更是关键。

大概等到它们结出梅子之时,便是酡颜夫人破境跻身仙人的契机所在。

落魄山,山脚那边仙尉唱那道情,一曲毕,仙尉才发现附近竟然还有一个听众,看客。

是那位与郑先生一起访山做客的中年书生,他就坐在山脚的台阶上边。

即便无那渔鼓、筒板相唱和也悠扬。

仙尉羞愧难当,随便找了个话头,“刘先生怎么不与陆道友一起在山上住下?”

刘飨笑道:“其实陆神也没有住下,回天都峰继续修行了,他说此次登山,兴许是山上所谓的机缘所至即灵犀,也可能是,

总之就是凭空多出了几分明悟,以后说不定会时常叨扰此山,沾沾仙气。”

仙尉点头说道:“远亲不如近邻,是要经常串门走动。”

刘飨说道:“陆神托我传句话,诚邀仙尉道长得闲时便去天都峰做客。”

仙尉点头道:“有空了一定去。”

客气话罢了。

与那酒桌上的“下回我请客”,可算“亲戚”。

仙尉既要在这边看门,一有空就要去香火山那边忙碌,哪有空闲跑去别家山头逛荡。

再说了,拜访天都峰,属于头次登门,不得携带礼物?

更何况,陆神可是中土阴阳家陆氏的家主,传说中那种功德圆满的修道之士,

人家老神仙与你客气客气,那叫礼数,你就当真半点不客气?这叫傻了吧唧,缺心眼。

陆神当然没胆子主动邀请这位道士去天都峰做客。

只是刘飨见他可怜,又有借书之举,才难得破例出手帮衬一次。

刘飨笑问道:“仙尉道长,要与你虚心请教一事,敢问何谓功德圆满?”

仙尉顿时心弦紧绷起来,不妙,这是读书人吃饱了撑着,掂量落魄山看门人的斤两来了?还是故意试探,看穿了自己假冒道士的根脚?

————

邻近龙象剑宗,海上孤舟,一个老舟子正蹲在船尾,一锅海鱼炖豆腐,滚烫作响。

船头那边,一位妙龄女子,亭亭玉立。举目眺望那边的崖刻。

老舟子道号仙槎,大名鼎鼎的顾清崧。少女化名程三彩,暂无道号。

程三彩问道:“来这边做什么。以前骂过齐廷济,没骂过瘾,再来一趟,堵门骂?”

老舟子说道:“小姑娘家家的,嘴怎么这

么欠呢。”

少女理直气壮道:“跟你学的呗。”

仙槎说道:“你们蛟龙之属,要想炼成人形,殊为不易,好好珍惜。送你一桩仙家机缘,跟那陆芝拜师学剑术。”

“想那宝瓶洲的云林姜氏,也是个家底殷实的狗大户了,你怎就铁了心拒绝了他们的诚心招徕?”

“还有,先前在北俱芦洲海外偶遇我那位曹师弟,他人不错的,为何依旧不肯拜师?”

少女听到这里,眉眼飞扬,说道:“没有眼缘,对方境界再高,求我拜师,也不答应。假若一见投缘,我纳头便拜,伏地不起,求他收我为徒,不管如何打骂,即便磕得头破血流,赶我也不走,十年百年,总要求得对方回心转意,才肯罢休。”

仙槎疑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肯,为何不直接去落魄山找那小子?”

既然有此缘法,就该你们凑一块去,当那师徒也好,去落魄山落脚也罢,都是题中之义。

她沉默片刻,委屈道:“我万分怕他。”

仙槎笑道:“不曾想还有你怕的人。”

抬头看了眼龙象剑宗,自己的师父来过这边。

程三彩问道:“把我丢给了陆芝,你去做什么?”

仙槎轻声说道:“等到此间事了,我就去找师父。”

扶摇洲。

昔年鼎盛时,一座碧霄山,正如古文所赞,从岭而上,气尽金光,半山以下,纯为黛色。

刘蜕在山顶崖畔一处凉亭内,款待一位不速之客,一个自称是

徐续缘的年轻道士。

玄都观。

一些个不穿玄都观制式法袍的道士,有提马桶的,拿扫帚的,腰悬一串钥匙的。

既有打短工的,也有打长工的,天南地北,相聚此地。他们从进入道观打杂起计算,各有各的“道龄”,过往种种风光、事迹,身份背景,在此都不值一提。

晏胖子说他们可以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了,杂役道士们一时间悲喜交加。

夜航船。

上次在桐叶洲云岩国的鱼鳞渡,在青萍剑宗那艘渡船上边,自称是“刚进入十四境这个行当的小年轻”的火龙真人,跟裴钱、谢狗和冯雪涛他们几个,聊了一些强弱飞升和关于十四境的光景。

裴钱当时还有些奇怪,老真人为何将谢狗跟小陌先生,放在龙虎山赵天师、“雅相”姚清之后。老真人也聊了几句山巅的“例外”人事,比如陆芝一直未曾现世的那把本命飞剑,只是一句话,就让裴钱清楚了那把不知名飞剑的分量,能够让十四境修士都要考虑一场问剑的代价大小。

老秀才突然眉头紧皱,重重叹息一声。

人间词汇万千,好似独占“得意”的,是白也。

“逍遥”的,是你陆沉啊。

古战场遗址,刚刚送出四把仿剑的吴霜降下场了。

崔东山望向那个老郑。

那头游荡在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曾经主动降临白帝城,找过郑居中。

同样是在白帝城之内,郑居中跟余斗,有过一场没有旁观者的

切磋道法。

崔东山以心声问道:“跟它没谈妥?”

郑居中摇摇头。

“还有,那个姓余的,杀力到底有多高?真无敌?”

郑居中一笑置之。

蛮荒天下腹地。

大夜弥天,不见星月。

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身形大如山岳,顶天触地。

他就那么从天而降,盘腿而坐,落地生根。

道士好似坐地成佛。

下了明月,到了人间,炼了伪十五境的化外天魔。

道士的半张脸闭着眼,另外半张脸幻化万千。

就像写了本书,名《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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