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提着秦小红给他带的糕点，兴匆匆地独自走了，秋火明开着车搭着陈素娘一行人，往长安街行驶而去。

眼下都是自己一家人，陈素娘明显放轻松了几分，她坐在前排，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到京城来转一转，以前呐，我只想着，你们好好长大，念好书，找个工作，将来……能吃得上肉……”

“不要像我……”

小妹叫了一声，“妈，你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小宝也赶紧附和，“奶奶，我以后养你……”

陈素娘“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我就是感概一下，以前咱家那么苦不也是过过来了，你爷爷奶奶还有二叔，这两年的身体好多了，你看到你爷爷的后脑勺，黑头发都出来了……”

“都说咱家出了个文曲星，把咱家的运气给搞好了……”

陈素娘看着秋火明的侧脸，“就是苦了你了，小小年纪，就要在外面打拼，你还是咱县里第一个出国留学的人，这么小的娃，在国外，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秋火明咧嘴一笑，“妈，我在国外可没吃苦，等下次啊，我带你去波斯顿，我那还有一套房子呢……”

陈素娘半信半疑，儿子大概是怕自己难过，故意这么说的。

她伸手拍了一下秋火明宽厚的肩，这身板跟当年那个小瘦猴子已经判若两人了。

不知不觉，这个瘦高个的男孩，已经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了。

小妹从后排探头过来，“哥，我也想出国，外国人的房子是不是都有卫生间？”

“你想住有卫生间的房子啊？”秋火明问道。

“嗯，我都没住过，学校里的宿舍也没有卫生间呐……去年天冷的时候，到走廊那风刮得，嗖嗖的冷……”

秋火明笑道：“妈，你们想住吗？”

陈素娘还没开口，小宝就出声了，“舅舅，我想！”

“别给你舅舅添麻烦，现在这房子多好，又大又凉快……”

“没事，我在公司附近有套小公寓，两房加一个小厅，妈跟小妹住一间，小宝住一间……”

话音刚落，就被陈素娘打断了，“那怎么行，让小宝跟我们挤一间，你跟嘉敏住回来，这是你们的房子，还得先跟嘉敏说好，不能让嘉敏委屈了……”

她当过别人媳妇，大院里的小媳妇多了去了，她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自己受过的委屈，那可不能让自个儿的媳妇也遭遇一次。

陈素娘笑道：“咱们来这里，一方面是想看看京城，另一方面，就是想看看你们俩……”

小宝当机立断，“舅舅，我可以的，要是挤不下，我就住客厅……”

“放心，嘉敏可大气了，这些小事她不在意的。”秋火明一边说着，一边放缓了车速，“天安门快到了，你们看左手……”

“一会儿我到前门再调个头，给你们多看一次。”

“今天天气好，多云，没那么热，想不想去故宫看看，那里可是皇帝住过的地方……”

秋红霜立即举手赞成，“我带了钱了，去故宫的话，门票我来出……”

她拍了一下秋火明的后肩，“总不能让哥你又出钱又出力啊……”

秋火明咧嘴一笑，“你可别后悔。”

车子停好后，几个人站在售票处，陈素娘一眼就看到了价格，“我的天呐，三块钱一个人，火明，咱回去吧，不看了……”

小妹心一横，“不就三块钱吗！妈，我来出。”

她把小宝往前一推，“阿姨，他这身高能不能不要票？”

售票员瞄了一眼，“超高了。”

还想理论一番的时候，秋火明已经把钱递了过去，“四张。”

小妹递给秋火明一张大团结，“说好了我请的。”

“还差二块。”秋火明搭在她的肩膀上，“行了，大老远来一次，一会儿你请吃棒冰吧。”

秋红霜快速地收回大团结，响亮地回了一声，“好嘞。”

（80年代的故宫门票）

进去后，人不算多，秋红霜拉着小宝率先跑在前面。

陈素娘走到半道上，见周围没什么人，经过一个门楼楼，她一把拉住了秋火明，从挎包里摸出一个红纸包，厚厚的一沓，塞进了秋火明的手里，“这几天花了不少钱了吧，你先收着，回头我那箱子里还有……”

秋火明推脱不掉，眼看又有人靠近了，他只好先放进了手提包里。

陈素娘这脸色才缓和了过来，“你们小两口在京城过日子，哪哪都要钱，带小宝他们看过故宫，就行了，不也有不要门票的地方嘛，咱们省一点是一点……”

两人一边往前走，跟上小妹他们，陈素娘一边在跟秋火明唠叨。

“火明啊，你要是差钱了，可一定要跟我说，上回你结婚，给你那钱，你又偷偷给我塞枕头里面了……”

“我……”陈素娘的声音一下子滞住了。

眼睛泛着波光。

秋火明伸手搭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妈，我现在每个月的工资可高了，等你住过来，我带你去我们公司转转，顺便去一下厂里……”

“别费那神了，下面几天，我们自己去转转，你好好上班，别让领导对你有意见。”

秋火明拍了拍胸膛，“我就是领导，谁能有意见。”

陈素娘笑了起来，“你这孩子，说你长大了，你又说孩子话了……”

不远处，有喧嚣声传来。

秋火明张望着，看到一道小小的身影正穿过门楼。

是小宝，他飞奔过来，脸色红扑扑的，头上都是汗水，“舅舅，快去救小姨……”

秋火明的心里一怔，身体已经动了起来，迈开长腿就迎了过去。

以前有个笑话，京城随便掉下来一块砖，砸的都是有品级的领导。

也就是说，这里的人很多都是惹不起的存在……

绕过门楼，前面是块空地，旁边是建筑物，建筑物的入口围了好几个人，有男有女，小妹一夫当关，拿着一根拖把，生生地把围在前面的那三个汉子给挡在了外面。

室内隐约还有哭声……

秋火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眼下，肯定是先解围。

推开那几个男人，秋火明还没开口，就听到秋红霜脆脆的声音，“哥，他们打女人……”

为首的男人喊了一嗓子，“我打我媳妇怎么了！”

口音不像是京城的人。

秋火明冷着脸，一身正装，提着手提包的样子有分能唬得住人。

“打人有理了？”秋火明上前一步，站在了秋红霜的前面。

他看着面前的三个男人，“来说说看，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严厉，男人后面一个中年妇女犹豫着开了口，“她是我弟媳妇，早年就跑了，后来听人家说，她在这里扫地……”

“得了准信，我们今天就来守着，还真守到了。”

说到这里，这就是家务事了。

几个看热闹的纷纷说话了，“找到了就行了，新社会，可不作兴打人……”

秋火明扭头看向了室内。

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精瘦的女人正缩在一角，地上还有个横在一旁的簸箕。

女人哭的声音渐渐地停了下来。

秋红霜说道：“他们撒谎，她是被拐的。”

“你可别瞎说，我们队里的结婚证明我都带了！”

为首的男人从怀里摸出一张陈旧的纸张。

女人扶着墙站了起来，声音嘶哑，“小妹妹，谢谢你，我今天就是死了，也不会跟他们走的。”

她走到门口，“好多年了，我爸下乡，没多久，就出事了……有一天，我听说我爸被人救了，有人来家里通知我，我拿着

女人一口的京腔。

“别让她说话！”后面的妇女突然尖叫了起来。

三个男人推搡了一下秋火明，想捉住那个女人。

被秋火明拦住，秋红霜举着扫帚狠狠地敲了一下对方的胳膊，对方吃痛，退了一步。

“这是俺家的家务事！”逼急了，对方的方言一下子冒了出来。

“是不是家务事，不是你们说了算，大姐，你别怕，你接着说，我就不信了，红旗下，还能有人敢颠倒是非……”秋火明说道。

这动静闹得大了起来。

陈素娘跟小宝已经赶到了，陈素娘挤不进去，在外面踮着脚着急地看，小宝猫着腰，窜了进来，气喘吁吁地站到秋红霜身后，在他的印象里，小姨就没有打不赢的架……

“奶奶呢？”秋红霜低头轻声问了一声。

小宝嘴角朝外努努，“跟过来了。”

女人继续开口道：“我刚进他们村，这些人就热情招待我，说我要找的人，已经自己回去了……”

“我心里急，要走……”

女人似乎想到了不堪的往事，身体抖了起来。

“他们不让我走，还要我嫁给这个人……”

女人看着为首的那个穿着旧汗衫的男人，“他有病……”

男人看着挺结实，秋火明瞅了他几眼，看不出来病在哪里。

“那个孩子也不是他的……”女人指着男人身后的那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你也是个坏种！”

青年人脖子一梗，“是咱叔要我做的。”

秋火明算是听明白八成了，心里对这几个人厌恶起来。

“你们都别走，跟我去派出所……”

女人苦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我扒车，千辛万苦回到京城，户口没有，房子也没有了……”

“他们拿着我的学生证，拿着那个狗屁结婚证明来找我……”

“那你家人呢？”有路人好奇地问道。

“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走了，我奶奶没多久也走了，家里就我跟我爸，我爸下乡后，我还在念中学……”

一旁围观的路人也开始义愤填膺了起来，“那不才13、4岁！去派出所……”

女人摇摇头，“没用，以前去过……”

男人闻言立即直起腰，“去就去，孩子都有了，她就是我媳妇，说到天边去都是这个理！”

“就算是结了婚，也能离婚。”秋火明依旧挡在他面前。

“你爸叫什么？”他想到什么突然问道。

“李卫国。”女人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秋火明的心跳一下加速了起来，这世间上的事情论巧合，还真比书上写得还要多。

“以前不管用，现在肯定管用，大姐，我知道你爸在哪。”

女人后退了一步，当初她就是被这样的一句话给骗了，眼下已经有几分应激反应。

不仅没有欣喜，反而心中害怕了起来。

“你爸会做糖葫芦……身材不高，大概1米68，可能以前要高一些，左边耳朵后面有个红色的痞子……”秋火明说道。

女人怔忪了起来，手里一松，一把小刀带着血色跌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的手因为紧张已经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渗了出来，她的身体微微摇晃，紧接着跌坐在地上。

有人惊呼，“姑娘，你可不能做傻事啊。”

这当口陈素娘已经挤了进来，她跟在秋红霜身后，前后脚将女人搀扶了起来。

女人盯着秋火明的背影，“带我去找我爸……”

“行，不过先把这几个人给送到派出所去。”

秋火明还没动作，已经有好事的人，跑出去把警察叫了进来。

一行人被带到了派出所，小宝有些遗憾捏着门票，仔细地收了起来，花了这么多钱，地方还没看完。

不过他看着一旁的小姨，又看了看那个面容凄苦的女人，觉得自己跟小姨一起做了一桩好事。

秋火明终于知道了女人的姓名，李浮萍……

这名字起的……

问好话，签了字，几个人在大厅里等着。

不一会儿，又有个老人被警察带了进来。

李浮萍小声地跟秋火明解释道：“这是我大伯，当年，我逃回来的时候，前面几天还给我住，后面他们找上门来，他就让我跟他们回去……”

“我不肯，他就通风报信，让他们把我带走，我还听到他们跟派出所的人的对话……”

“我爸的房本也早就换成他的名字了……他也没落好，房子隔年就被人抢了……”

那时候很多事情是无序的，加上年代悠久，即使证据也很难找到了。

秋火明看着刚进派出所的那个腿脚不利索的老人，说是老人又没到很老，说是中年人，又带着一身的老态。

“就是他，他腿不好，性格也不好，没人嫁给他……他大概是认不出我了……”

李浮萍带着一丝厌恶，看着他的面容。

老人是被警察叫过来问话的，径直去了旁边的问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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