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封为乡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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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来,鼻端涌入的是药味和旃檀香的气味。旃檀醇和,庙宇中供佛多用此香。
梁上的雕花,榻旁的金炉,一切都那么陌生。
我这是在哪儿?
身子冗沉,好似被重物拉扯着,不断地下坠。嗓子眼儿里一股腥甜味儿冲出,咳在地上,却是黑红的血。
梦里的那些情景,真实极了,我就像一一亲身经历,醒来,疲倦而感伤。仿佛我还未从那冰冷的水域中离开。
一旁的宫人见我醒了,唤道:“御医,快来瞧,祝画师醒了——”
珠帘掀开,几个御医连忙进来。
其中一人扒开我的眼皮看了看,又号了脉,与其他几个人密密商讨了几句。随后,向宫人道:“太后的西域赤丹当真乃神药也,祝画师体内的蜂毒已去了多半,性命无虞。”
宫人笑道:“奴婢这就去禀报太后。”
我想起来了,在昏迷前,我以画笔拂走飞向太后的大蜂。那大蜂在我的手背上蜇了一口。
冬梅夏开,原是奇异之景。所生长出的梅花与寻常冬日里开得不同,故而招来那些大蜂。体型硕大,五彩斑斓,不知是何方之物。
外头的太监高声报:慈圣太后到——
屋内的所有人跪下来相迎。
脚步声渐近。
李太后走了过来,坐在床边,一张圆而贵气的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哀家原是不信西域人的玩意儿。去岁,他们进贡来,说是能解百毒,哀家让人丢在库里,没经心。太医们说没法子,哀家才想起来,让人从库里取了送来。没想到,真的有用。”
“谢太后。”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李太后轻轻按住我,道:“你身子还未全然好,躺着吧。说起来,是哀家要谢你才对。满园子的妃嫔内侍,竟没一个如你。机敏、果决,真真儿的有眼力见儿。”
这时,一个宫人进来回道:“太后,郑淑嫔这会子还跪在慈宁宫门口儿呢。万岁爷打发人来问您,可有受惊。”
李太后不耐烦地摆摆手:“便让她跪着!这才跪了半日,就心疼了?今儿若不是有祝画师,蜂子蜇的是哀家,该如何!”
宫人顿时吓得不敢言语。
李太后道:“好个伶俐的小蹄子,作出狐媚子样儿哄万岁爷,连哀家也要哄。出的甚主意?要不是她说把哀家画到《天瑞图》上,哀家也不会坐在梅花树下那些时辰,差点儿就出大祸。哀家身边的小福子,怕是也被她收买了。不然,为何她一提,小福子便上赶着附和?哀家这辈子,最讨厌这样鬼鬼祟祟的拍马屁伎俩。你去告诉万岁爷,哀家受了惊,十天半月好不了,让他掂量去吧。”
“是。”
太后定是早就不满郑淑嫔了,现时,不过拿此事做筏子罢了。
须臾,李太后笑向我道:“上次,哀家便瞧着你面熟,有几分像已故的半洲先生。这回,你奋不顾身救驾,更让哀家觉得,你如半洲先生一般,忠勇有加。哀家打算——”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转头,缓缓道:“传哀家懿旨,祝画师救驾有功,着,封为义德乡君,食邑百户。”
乡君,原是大明宗室贵女的封诰。另则,于国于家有大功的权贵大臣之女,方可得之。
我忙道:“太后恩宠,臣妇惶恐。”
李太后道:“你不必惊慌,原是你该得的。皇家有愧于半洲先生啊。前儿,哀家跟张先生说起此事。张先生说,半洲先生从前有几房姬妾,嘉靖三十四年后,流散各方,或留下一男半女,流落民间,也是有可能的。你既有缘分,入宫来,又被哀家瞧见。哀家便当你是半洲先生的孩儿。冥冥之中,可告慰忠良之英魂啊。”
我明白了。
“乡君”这个封号,不仅是因为我有救驾的功劳,还带着太后对半洲先生的怜悯在里头。
我也终于懂得了张大人荐我入宫的苦心。他总想为我争取一些荣宠,让我的来日富足安宁。
李太后道:“你好生歇着,权且在宫中养好了,再回府。哀家去了。”
我与众人一起道:“恭送太后。”
李太后离去后,我双眼沉疴,混混沌沌又睡去了。
“姊姊,姊姊——”
半梦半醒之际,我听到有人唤我。
睁眼一瞧,冯高伏在榻边,桃花面上,依稀有泪痕。
“姊姊,再不许你做这样的傻事。你的性命,才是最紧要的。”
这张面孔,与我梦里孱弱小男孩的面孔重叠起来。
我唇边不觉浮上浅而柔和的笑意:“姊姊在梦里回净觉寺了。”
听得“净觉寺”三字,他一怔。
“姊姊……想起来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梦见我生了一场风寒,躺在净觉寺的稻草上,你用破瓦舀来水喂我,你说,姊姊,求求你,不要死。还有,在光岳楼,你让我等等你,你去引开冯家的人。”
他霎时落下泪来:“姊姊,这不是梦,这都是真的。光岳楼一别,我和你就此失散。我恨死了冯家的人。他们在街头撞见我们,花言巧语将我们带回家,说要领养我们。我们好欢喜,以为终有落脚处,以后能吃饱饭了,再不用走南闯北、挨打受骂了。可他们,竟想将我卖去做娈童,将你卖去风月场所。你带着我,逃了出来。他们穷追不舍,后来,我还是被他们捉回去了,半年后,他们把我卖给了曹厂公。而你,听说是又回到了杂技班,不久,便失踪了。五年前,我杀光了冯家所有人。血流得到处都是,就像开了满屋子的花。”
张大人手下的密探说得没错,他果然是灭了冯家满门。
原来这其中,发生过这么曲折的故事。
我再度回到杂技班。身受重伤。在班主眼中,失去价值。随后,被祝家母亲收养。小时候,母亲之所以带我出门,总避开舞龙舞狮的队伍,应是怕我想起伤心事吧。
如此,一切都连贯起来。
“姊姊,我们从前最想要的,不过是安稳二字。可我们从未得到过。”
他的声音,轻如炊烟。
我忽然想起秦明旭的话来。
我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掳走了秦夫人?”
他低下头,不答。
我复又问道:“你如实告诉我,秦夫人失踪了,是不是你做的?”
好一会子,他道:“姊姊,你莫要管这些事。我不想你知道。”
“你不想我知道,我还是知道了。”
我艰难地坐起身来,急道:“你不能这样做!你可知秦夫人是何人?”
他道:“我知。她是张太岳心上的要紧人。张太岳为何不声不响,杀了班主?他堂堂首辅,能与一个江湖伶人有何过节?分明是杀人灭口。我必须知道,那班主究竟说出了什么,让张太岳下这般狠手。他不仁,便休怪我不义。我冯高,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话音未落,外头来了人,他一闪身,便去了。
我想说的话,噎在腹中,怄出满心的隐忧来。
李太后命宫人送来了滋补汤。
宫人服侍我喝下,方去。
我等着冯高再度过来,等到半夜,却不见他来。
更漏迟迟。
我辗转反侧。
冯高年幼坎坷,手段极端,他会把秦夫人如何呢?
若是酿下大错,可就真的回天无力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
我起身,嘱宫人回太后,我身子已好多了,思念家人,想回府休养。
这厢,三摇两晃,出得宫来,跟车夫说,去张府。
待我见到张大人的时候,他正躺在书房的太师椅上,手上握着一些残渣,像是玉镯的碎片。
他面容大恸,见了我,花白的胡须抖动着。
“桑榆——”
我伏在他膝边:“大人,这是什么?”
“这是青遥的玉镯。当年,我送她的定情信物。她曾在信中告诉我,这些年,她一直随身带着。方才,东厂来人,将这个给我。他们说……”他掩住面。
“大人——”我哽咽了。
我不愿从他口中听到最坏的消息。
他道:“他们说,青遥害怕连累我,被囚于密室的时候,摔碎玉镯,自尽。被东厂的番子们发现,救了回来,但身受重伤。他们还说,厂公给我带话,这次救回来,但下次未必还有人救。”
断弦犹可续,覆水不可收。
事到如今,局中人左右难为。
“桑榆,你可知道,他对我提了什么条件?”
风从窗口吹进来。
地上落了几片牡丹花瓣。
张府中清贵长盛的牡丹,终也见凋零之势。
让人不由得联想起白居易的那句: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
张大人道:“他说,不许程淮时再负责新政之事。我答应了他,已写了折子,呈交陛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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