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取舍
若按历法算,如今已是暮春时节。沧州的雪刚刚化干净,这个时节,是医家最怕的日子。
南星将北境跑了个遍,归来时倒也有些收获;温朝出入伤病营比关月方便许多,平日里总替她多跑几趟。
他们紧绷着一根弦,熬到了三月中旬。
叶漪澜和温怡终于松了口气,最难的时候过去了,往后,按理说是不会出什么大事了。
绀城的守备加强了不少,前线骤然间安静得诡异,连小打小闹都不曾有过一回。
他们没有能力主动出击,关月只能让绀城一线反复检查守备,以保无虞,仿佛她那句‘想不想打仗?’只是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一句玩笑话。
烽火最先燃起的地方,是尧州,与绀城东西一线,相隔千里。
“将军,我们真的扛不住了!”来求援的人甚至带了哭腔,温朝在一旁细细打量他。
这是个斥候,带了一身伤,想必尧州最初派来报信的斥候,是一队人。
“我们从来没打过这样的仗啊!尧州在西边,离南戎腹地不知有多远。”来人瘫在地上,带着沙哑的哭腔,“他们的精锐,怎么会在尧州…”
“你先起来。”温朝上前扶他,示意空青将人交给军医,看向面前的地图,“将精锐调到尧州,不考虑其他,胜算几乎是十成。”
关月不语,尧州与南戎腹地相距近千里,算上途中沟壑天堑、山脉河流…
“精锐攻尧州,胜算的确是十成十的。”关月思忖良久回道,“但这期间所耗费的人力物力、粮草消耗、战马养护、军资押运,足够榨干他们十年的老本;除非…”
关月一顿,神色冷的一如数九寒冬:“他们又出了一个宗加。”
“可惜舒尔木没这个本事。”关月恢复了往常的神色,指尖在绀城与尧州间划过一条线,“我们还是该盯着绀城。”
“尧州虽不曾直面这样的阵仗,但能打成这样的惨状,来的是精锐无疑。”温朝的目光在两地之间反复扫过,最终还是停在了绀城,“将军,我…”
话未出口,便被关月一抬手打断了:“京墨,去叫谢小侯爷和蒋二公子过来。”
京墨一走,屋里刹时只余他们二人,一时静的出奇。
“从绀城一侧,主动进攻努日雅。”关月语气平静,没有半点疑问的意思,“不谋而合,但我想要这一仗,在疏勒河附近打,再往里走,我们就要吃亏了。”
“努日雅是低处,我们了解的不多,在那里打,很难全身而退。”温朝回过神,发现关月还在看他,似乎欲言又止,“怎么了?”
“没什么。”关月摇摇头,将自己的另一个理由咽了回去,“他们来了。”
“止行,你准备一下,去尧州吧。”
“是…啊…啊?”蒋川华礼尚未行完,便被关月一句话砸懵了,在原地直发愣。
什么情况?!
他们议事,一谈到要紧的,基本都要将他支开。蒋川华原本觉得,自己在沧州,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尧州的战况他有所耳闻,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方才来的路上,谢小侯爷莫名其妙地对他说了句恭喜,之后就没了下文。
…原来是恭喜这个。
蒋川华看了看关月,又小心翼翼的瞥了眼温朝,二人神色如常,但他已充分发挥想象力,猜测出了无数种统帅与副将意见不合的桥段。
温朝见了他的神色,没忍住笑出了声。蒋川华闻声看向他,眼神中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看得温朝有一瞬间得毛骨悚然。
“别看了,他要去绀城。”关月大约是终于看不下去了,哭笑不得地打破了屋内诡异的眼神交流,“止行,你以后若是去写话本子,应该也能名扬天下。”
蒋川华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将视线挪向别处:“我即刻启程。”
“让孙作荣和他一道,京墨,你去通知孙将军。”关月吩咐道,“你们即刻启程,赶往尧州,援军自沿途抽调,军令在这,若是不熟悉,问孙将军就是。”
“斐渊,你同温朝即刻前往定州,沿途调兵后立刻往绀城去。”关月将详细记录绀城的文书交予温朝,“路上再仔细看看,努日雅在其中应当也有记录。”
“诶,怎么不给我啊?”谢旻允在一边看了半晌,像是有些不满,“关大将军,厚此薄彼啊。”
“我只是让你跟着调个兵,顺便去查查定州军粮的事情…”关月用宛如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看了他半晌,怀疑道,“上前线?就凭你?”
“行行行关大将军,定州的事儿办完,我立刻回来。”谢旻允拎了关月桌上的茶壶想倒杯茶,发现是个空的又讪讪放了回去,“不过蒋二那边有孙作荣,温朝这…你就让他一个人去?”
“不是有魏乾么?”关月理所当然地答道。
“魏乾?”谢旻允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都有点抖,大概是被关月吓得,“你确定?”
“哦,那…”关月思索片刻道,“那你们路过定州的时候,把冯成带上吧。”
“……”
谢旻允沉默半晌,幽幽地问温朝:“你真是她亲自挑的副将?”
——
谢旻允去定州查办军粮,又要同冯成打交道。冯成是谢剑南旧部,他同谢旻允这出不和的戏码,并不指望骗过谁。但冯成看不上他这个富家公子,在旁人眼中倒是有十分可信的。
至于尧州,那并非什么难事,不过是顺水推舟送蒋川华一个军功,也算在蒋淮秋那里讨了一分好。
温朝一出天阙关,南戎在尧州的精锐会即刻回撤,与主力会师绀城。
绀城的仗不好打,但关月只能让温朝去打。
只能是他。
他必须赢。
春三月的第一场雨在看不见星子的夜里到来,马蹄踏过深浅不一的水洼,溅起泥点,裹挟着新芽的气息扑面而来。
沧州的春日到了。
栖鸟被骤然惊动,在淅沥雨幕里振翅冲向云端。
夜色如墨,马蹄声远。
书房炭火烧得正旺,炉中偶有火苗微微跳动,发出声响,关月透过窗棂望向漆黑的夜色,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担心?”叶漪澜来了很久,桌上的白粥从滚烫变作温热,也不见关月回神,“有魏乾和冯成两位将军在,要输恐怕不容易。”
“嗯。”关月抿了两口白粥,火候恰到好处,但她实在没有胃口,“我从来没觉得他会输。”
“可这一仗不仅要赢,还得赢得漂亮。”关月将白粥推到一边,抬手揉了揉额头,她是真的有些倦了,“这太难了。”
“漂亮?是要重挫对方,还是要以少胜多?”叶漪澜闻言,眉头轻挑,“都不是,你这个词,用的不妥当。”
“北境的副将要沉稳,可这一仗,却要打得既凶又狠。”叶漪澜将窗子半开,雨声淅沥入耳,“重要的不是怎么赢,而是他得赢的让人畏惧,赢的让全军上下,心服口服。”
“不会输的。”叶漪澜沉默半晌,与她视线相交时轻声道,“那你在怕什么?”
“我兄长第一次出征的时候,也是个雨天。但那天是滂沱大雨,娘哄着我待在屋里,不让我出去。”关月答非所问,但叶漪澜却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
那是一道永远不会痊愈的伤疤,任何时候轻轻一碰,都是触目惊心的鲜血淋漓。
“我现在还记得他回来的那天,我跑到院子里等他,湖面上的光点被风吹开,散作满河星。”关月透过窗子,看向院内,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可那天我抱他的时候,他没有对我说他回来了,他看着远处的父亲,我竟然觉得他很难过。”
“可是他明明赢了。”
关月将哭腔咽了回去,但声音依旧是抑制不住的抖,“然后他对我说,小月儿,哥哥把他们丢下了。”
“…你们是将领。”这无可厚非,叶漪澜想,可她说不出口。从前药材不足的年份,遇见重病的人,有时她迫不得已硬起心肠放弃,对每双眼睛里求生的渴望视若无睹时,她又是何等的煎熬。
这是太过无力的安慰,她说不出口。
“我能轻易将旁人送上战场,逼着他们面对这样的抉择。”关月微顿,深吸一口气,有些发抖的声音再次归于平静,“我只是想想,就觉得难过。”
“漪澜,我好像是统帅。可我害怕,我怕自己,没有这样的魄力。”关月起身,似乎想去关窗,可她站在窗边出神,任由细雨飘在身上,“我怕他回来的时候,也像那样,让我觉得陌生、不知所措。”
“…但。”叶漪澜长叹,她听见自己异常平静的声音,“自你站上沧州城墙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是北境不容置疑的统帅。”
“这样的魄力,令人钦佩。”
“至于你的这位副将…”叶漪澜轻笑,与她视线相交,“他有多大的能耐,你不清楚么?这种选择没那么容易,我知道;这道坎早晚要过,谁也逃不掉。”
“关月,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我相信你;也相信你挑人的本事,绝不比你父兄差什么。”
“你扛得住,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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