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由于戴尔克·施特略夫和我说好,第二天晚上会来找我,带我去找到那家思特里克兰德每天光顾的咖啡馆,所以白天我就在住处安心等待着,没有出门。晚上,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地方。真的很有意思,我发现这家咖啡馆我曾经来过,就是五年前我和思特里克兰德喝苦艾酒的那一家。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然喜欢夜里来这里休闲放松,可见他是一个本性难移的家伙,这正是他个性的体现。
“他在那儿。”施特略夫指着一个方向对我说。
这个时候已经是十月份了,不过晚上还没有多少寒意,咖啡台子依旧摆在人行道上,坐得满满的。但我望来望去,并没有发现思特里克兰德。
“往那边的角落看,他就坐在那儿,正在下棋呢。”
只见一个头戴大毡帽的人几乎趴在棋盘上,他的一把红胡须十分引人注目。我们快步走过去,在他面前停下。
“思特里克兰德。”
他闻声抬起了头。
“嗨,胖子。你有事吗?”
“我的老朋友想见一见你。”
思特里克兰德朝我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应该是没有认出我。他的眼睛又回到棋盘上。
“请坐下吧,不要发出声音。”他终于说。
他走了一步棋,非常专注地望着眼前的棋盘,把我们晾在一边。施特略夫看向我,目光里写满了焦虑,但是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的。我点了一杯喝的,在一旁等着思特里克兰德把棋下完。这是一个仔细观察他的绝佳机会,我很高兴。观察了一会儿,我发现,幸亏我不是一个人来的,不然我肯定不会认为眼前的人就是思特里克兰德。首先,他的胡须太长了,覆盖了大半张脸。他的头发也很长,但是这还不算什么,最明显的变化还是他的身材。他以前身材高大,现在却极度瘦削,这就使他的大鼻子和颧骨更明显了。他的眼睛看起来也更大了,太阳穴下边还有两个深坑。总之,他现在太瘦了。他的衣服变化不大,还是五年前的那一套,不过已经破旧不堪了。这套衣服五年前他穿起来起码还算合身,现在则显得宽大多了,不知道的人见了可能还以为是别人的旧衣服。他的两只手不算洁净,指甲很长。好在他的手形十分完美,骨节分明,宽大有力,但他的手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我不大记得了。
他专心下棋的姿态,给我一种错觉--他的身体里似乎蕴含着一种非凡的力量。我不知道这种错觉从何而来,大概和他的瘦削有关。当他走完一步棋时,就会把身体往后靠,盯着对手的一举一动。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心不在焉的情绪。他的对手是一个身材肥胖的法国人,胡须很长。这个法国人观察了一下棋局,忽然开口大骂了几句,然后把棋子收起来,一股脑儿地扔进棋盒。他骂了半天,用词相当粗鲁,直到骂过瘾了才叫来侍者,付清了酒账,就走了。施特略夫搬动椅子,坐近了一些。
“我认为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交流了。”他说。
思特里克兰德看着他,目光里闪现着一丝嘲笑。我猜他正在寻思着怎么挖苦他才好,只是暂时还没想好,所以先不说话。
“我的这位老朋友,他想来见一见你。”施特略夫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
思特里克兰德默默地打量着我,这期间我也沉默着。足足一分钟之后,他才开口说话。
“我从来没见过他。”他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说,因为从他的眼神里我敢肯定他是认识我的。如果是五年前的我,一定会感到难为情,但是现在的我不会了。
“前不久,我见到你的妻子了,”我说,“你一定不介意我和你聊一聊她的近况的,对吧?”
他笑了笑,眼睛里闪闪发光。
“我没忘记,咱们俩曾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他说,“那是几年前了?”
“五年了。”
他又点了一杯苦艾酒。施特略夫将前因后果都解释了一遍,包括他和我的重逢,还有我们决定来找思特里克兰德的事。在施特略夫讲话期间,思特里克兰德几乎一直在沉思,除了有几次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因此我不能确定他认真听了多少。多亏施特略夫是个话匣子,否则相对而坐的我们多半要冷场。过了半个小时,施特略夫终于说完了,他低头看了下表,告诉我们他得回家了。他询问我是否想和他一起离开,我盘算了一下,五年前只有我们两个,要是我在这里再待一会儿,说不定能够知道更多关于思特里克兰德的事情,所以我对施特略夫说他一个人走就行了,我等会儿再走。
于是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我开口说:
“戴尔克·施特略夫对我说,你是个伟大的画家。”
“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才不在意呢!”
“我想看看你的画,你答应吗?”
“为什么我会答应给你看?”
“也许我想买一两幅。”
“也许我还不想卖呢。”
“你过得应该挺不错的吧?”我笑着说。他发出一阵夸张的笑声。
“我看起来像是过得不错吗?”
“你像是天天吃不饱饭的那种人。”
“的确,我就是吃不饱饭。”
“那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你想请我吃饭?为什么?”
“不是因为善良仁慈,”我的语气忽然变冷了,“你的肚子饿不饿,和我才没有关系呢。”
他的眼睛又闪闪发亮起来。
“行啊,那咱们走吧,”他马上站了起来,“我很乐意好好吃一顿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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