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
定远侯府的寿宴设在晌午,沈家本该一家子人一起赴宴。
可第二日一早,月蓉却说昨夜着了凉,头晕脑胀,浑身无力。
月芙问她,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她只笑着摇头,说没什么大碍,休息一两日便好了,只是,夜里的寿宴怕是去不了了。
秦夫人大约也不想让亲女儿去,闻言,一句也没多问便同意了,还顺水推舟地让尚儿也跟着留在家里,说是他两个年纪还小,去不去都不打紧,恰好留下,姊弟两个好作伴。
一系列的“巧合”,依然与月芙记忆里发生的一切的一模一样。
这时候,她反而让自己平静下来,什么也不说,只让月蓉在家好好歇息。
离家之前,月芙特意嘱咐桂娘多留意白露轩的动静。
桂娘年长,做事一向稳妥,一听便知她的意思,当即答应了。
临近晌午,马车逐渐靠近定远侯府。
这一场寿宴办得阵仗极大,离侯府大门还有数十丈的距离,道上已满是宝马香车,健仆豪奴。
行进的速度骤然变缓,月芙轻轻掀开车帘,朝外观望。
西面是一堵约两丈高的粉白墙,墙体极长,一眼望不到头,仿佛这整整半条街,都被这堵墙占满了。
这是定远侯府的外墙。
光从外围,便已能感觉到这一座宅邸内里占地之广,气势之豪。
月芙忍不住叹了口气。
想当初,老定远侯崔汲还在朝中任职时,本是个清廉刚直的谏臣。
沈皇后当政时,他便多次直言进谏,当众惹怒了沈皇后。后来,他又在圣人失势时,毫不避讳地将女儿崔桐玉许给圣人的嫡长子,再度惹怒沈皇后。
沈皇后念其为人直率,敢于进谏,到底没有怪罪,依旧重用他多年。
如此股肱之臣,年老后,唯一的儿子失了能管束他的人,变得越来越张狂无度,实在令人唏嘘。
又过了片刻,马车终于行到崔家门外。
月芙远远的就看到立在庭院里,迎接往来宾客的崔贺樟。
他苍白瘦削的脸颊上挂着笑,看起来不过是应付众人,与往常无二。可若再多看一眼,又会觉得,其中好像藏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而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妇人,美丽端庄,笑意盈盈,只是微微上挑的眼尾偶尔透出几分高傲。
月芙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崔贺樟的夫人,出身将门的侯氏。
她的脑中闪过许多可怖的画面,让她忍不住颤了颤,用力地掐紧自己的指尖,直到感到疼痛松开,慢慢下了马车,跟着父亲和继母一同进了崔家的大门。
进门的宾客格外多,沈家的身份又不够分量,崔贺樟自然不会同他们道了声谢,便又去应付其他宾客了。
只是,临转身的时候,月芙分明感觉到了,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意味深长,又隐隐带着志在必得,令人毛骨悚然,如芒在背。
她咬了咬唇,一路跟着侍女进了厅堂。
既是贺寿,自然要见一见寿星。
厅堂里摆了大约半人高的六扇花鸟屏风,隐约可见后头有一张铺了软衾的卧榻,榻上卧着个身形枯瘦的老丈,正是病入膏肓的崔汲。
他肤色蜡黄,面部与颈部满是纵横的沟壑,半睁着的双眸浑浊一片,时不时咳嗽两声,发出吃力的喘息声,稍走近几步,就能嗅到他身上浓郁的药味。
如此苍老虚弱的模样,早已看不出当年在朝围观时声势和气度。
进来的宾客们不由都惊了一惊,这副样子,还折腾着过寿,只怕再有几个月,喜事就会变丧事。
崔家的这个“孝子”,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
方才一路上的说说笑笑忽然都停了,众人纷纷噤声,迅速地行了个礼,说了一两句祝贺的话语,等了一阵,才听见一声吃力的“多谢诸位”。
秦夫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听说”和“亲眼所见”之间,到底有差别。若不是今日来了,谁能想到,崔汲真的已经病到了这种地步?
她一眼也不敢多看,立刻带着月芙出了厅堂,远远地回到了外头特意布置过,要用来宴客的庭院里,捂着慌乱不已的心口,喘了好几口气。
“大娘,你——”
她好像有什么话想对月芙说,可才开口,却忽然被打断了。
“夫人,”沈士槐转过身来看着她,嘴角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光禄寺卿也来了,我去问候一声。你带着阿芙去同其他人说说话吧。”
秦夫人怔了一下,随即慢慢平静下来,轻轻点头:“我知道了,郎君去吧。”
“母亲,”月芙注视着两人的反应,缓缓开口,“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秦夫人短促地笑了一声,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叫你一会儿饮酒时,量力而行。”
“哦,我知道了,多谢母亲提醒。”
月芙垂下眼帘,背后渐渐爬满寒意。
酒,就是宴上的酒,让她中了崔贺樟的圈套。
她现在无比紧张,急等着赵恒的出现。
可也不知何故,一直到宴席开始,宾客们已然就座,却依然不见他的到来。
月芙不禁忐忑起来,坐在食案边,低头望着眼前的瓜果和炙肉,半点胃口也没有。
身边有别的娘子同她说笑,她也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始终挂念着赵恒。
他是否被别的事绊住了脚,以至于不能及时赶到?又或者,他已另有安排?还是……他后悔了,今日根本不打算来了?
一场宴席,短则一个时辰,长则两个时辰,甚至更久。
幸好,虽是分食制,每人食案上的酒却都是从庭中的同一樽缶中盛的,菜食亦是由侍女在庭中分至每人的案上。
月芙这才敢放心地用了几口。
不一会儿,等众人饮至欢畅时,崔贺樟从席间站起来,捧起手中的金樽,先冲众人道谢:“今日家父寿诞,蒙诸位不弃,前来祝贺。家父年迈,无法亲自向诸位一一道谢,只好由某代劳,某先满饮此杯,望诸位海涵。”
他举杯一饮而尽,又挥手让侍女捧了数十只盛满新酒的酒杯上来。
“圣上慷慨,中秋那日,惦念家父卧病不能赶赴宫中宴席,特赐了西域贡酒。今日,家父特意嘱咐,要以此酒答谢,某将亲自向诸位一一敬酒,以表谢意。”
说罢,他便带着侯氏,两人一同往坐在最前面的肃宁侯一家去了。
月芙心里的不安再度攀升。
凭着记忆,她几乎可以确定,就是这所谓的西域贡酒,让她喝完以后,便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软。
眼看崔贺樟与侯氏同一家又一家饮完,已经再向沈家这边来了,她几乎已有了要直接转身逃走的冲动。
旁边的沈士槐和秦夫人也跟着紧绷起来。
一家三人,皆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沈寺丞。”崔贺樟捧着酒杯,似笑非笑地过来,打量着三人,“上一回在太极宫人太多,崔某没机会单独同你喝一杯,今日可算是寻到机会了。还有夫人——”
侍女将托盘奉上,他亲自将就送到沈士槐的手里,接着是秦夫人,最后,是月芙。
“这一位,可是大娘子?”
他的目光落到月芙的身上,眼眸微微眯起,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却没将酒杯立刻递上来。
月芙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只觉得根本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一名守在大门附近的家仆忽然奔进来,报说太子、太子妃和楚王就要到了。
众人一惊,立时交头接耳起来,崔家的这场寿宴,办得着实有分量。
崔贺樟的眼里却下意识闪过一丝诧异。
太子妃是他的亲姊,今日过来,本就是说好的,可太子和楚王两个,却没有提前知会。他虽都向他们发了帖子,却根本没指望他们这样的身份会来。
尤其是楚王。
“郎君,咱们该去迎三位殿下了。”侯夫人示意崔贺樟快些过去。
可崔贺樟不过愣了一下,便又笑了,继续看着月芙,道:“急什么,先把这一杯喝完。这位小娘子,还没回答我方才的话呢。”
看到他这副模样,侯夫人便觉不对劲,只是碍于人多,又想着太子等人就要来了,才没有发作。
月芙这时却渐渐地不慌了。她露出一抹微笑,不卑不亢道:“崔郎将说得不错。”
这一笑,让崔贺樟的心口也跟着酥了一下。他咬了咬后槽牙,忍住心底的躁动,这才慢吞吞将酒杯递过去。
月芙伸手接过,小心地避开他的指尖,与他们一道仰头,却没有真正将酒饮下。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件橙黄色大袖衫,长长的垂下去,恰好能挡在身前。趁人不注意时,她将杯里紫红色的酒液倒进了宽大的袖口中。
敬完这一杯,崔贺樟看一眼她手里已然空了的金杯,这才满意地带着侯夫人赶到门口去迎。
月芙也跟着众人到庭中等候,不一会儿,就见外头有东宫的全副仪仗,有内侍弯腰上前,将车中一身华服的赵怀悯和崔桐玉请下来。
而在他们的仪仗后面,才是骑在高头大马上,只带了几名普通护卫的赵恒。
在近二三百人的人群中,月芙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遥遥相对的视线里,她忍不住飞快地冲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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