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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So late


江现从公司出来,  车开到半路,钟恒打来电话。

        他摁下接听:“什么事?”

        “你在路上了么?”

        “嗯。”

        那边道:“刚会所打电话说我定的酒暂时没货,要不换个地方?”

        江现默了默,  没多言,  只说:“梵山会所离得挺近。”

        钟恒没什么意见:“行。我给他们打个电话。”

        两个地方都在同一个方向。

        江现挂了电话,  吩咐司机:“去梵山会所。”

        司机应声道好。

        江现往后靠住车椅,给唐沅发消息,  告诉她自己换地方。

        等了一会她没回,  不知是还在江盈车上,还是已经到了梵山会所。

        他收起手机,  十几分钟后到地方,和钟恒汇合。

        除他俩外还有两三个人,都是半熟不熟的,以前打过交集,  这次来谈正经事,气氛还行。

        几个人在包厢里坐着喝茶,  席间,钟恒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没立刻坐下,  碰了碰江现,俯身轻声说:“唐沅好像在那边?”

        江现点头:“我知道,  她有聚会。”

        她来梵山会所,  一早就跟他说了。

        钟恒眉头压了下:“唐沅是跟明致的人聚,我刚碰见几个认识的,都是以前学校的。他们说周霖的对象那个郭什么琳的也在,  那帮人好像找来了以前高中叫丁巧的女生。”

        江现一怔。

        钟恒怕他不记得,  提醒:“就高中去了分校的那个。”

        江现知道是谁。

        他之前确实不太记得名字,  但唐沅前两天做噩梦那晚才提过。

        脑海里闪过她当时的表情,他眉眼一沉,转头便对其他人道:“不好意思,我有点事出去一下。”

        言毕,他起身边往外走边问钟恒:“在哪?”

        钟恒回来前已经问过,告诉他哪个厅,两人快步往那边走去。

        要论身高,钟恒不比江现矮多少,然而后者走得飞快,他有点跟不上。

        绕过走廊拐了两个弯,到聚会的厅门口,江现伸手推门,门刚推开一条缝,就听里面传来甜腻的声音:“丁巧,打个招呼啊,唐沅也在呢。”

        他眉头一拧,正要推门进去,下一秒响起一道女声。

        似乎是那个叫丁巧的。

        没有愤懑,没有质问,她的声音柔和得有点沉重,几不可察的颤意中仿佛带着点说不清的情绪,是完全的善意和怅然:“……好久不见,唐沅。”

        ……

        丁巧一声好久不见,温和得过分。

        郭雅琳和其他人都愣了,她的态度,完全不像他们想象中那种,面对曾经欺凌过自己的人的愤慨和厌恶。

        “这是唐沅啊。”郭雅琳像是提醒,“你不记得了吗,你们高三的时候,不是还……”

        她挑眉,拉长语音,点到为止。

        “你是想说她霸凌我,逼我转学,把我赶去分校区是吗。”丁巧微微吸了口气,开口。

        郭雅琳眼里一闪,唇边略微轻勾,正要顺着话说下去,丁巧低头,似是笑了一下:“我高中毕业后考去了很远的城市,很久没有回来,如果不是你们找我,我都不知道……”

        她说着,抬起头面对众人,下一句让满厅静了片刻——

        “唐沅没有霸凌我。”

        江盈本做好她们拿过去说事的准备,因这突然的场景愣了下,不由转头看向身旁。唐沅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是神色莫名凝重,笔挺的背有些僵直。

        “你在说什么啊,不是她还有谁,她自己说要让你在明致待不下去……”

        和郭雅琳一起的一个女人忍不住开口,她看了眼唐沅,眼神飘忽,把唐沅叫来的那点小心思这会终于不藏了,明晃晃又迫不及待地摆到台面上。

        “我说了。”丁巧拧着眉,“唐沅没有霸凌我。”

        郭雅琳那群人脸上闪过尴尬,有人不知是想到什么,看向岿然不动的唐沅,她似乎对丁巧的反应并不意外,眼神一凝:“是不是她找你了?她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还是威胁你?你不用这样,大家都在,难得聚一聚,你有什么话就……”

        “我说得很明白了。”

        丁巧提高音量打断,“我去分校,并不是因为唐沅逼我。”

        唐沅眉头微皱,出声打断她:“丁巧——”

        “没事。”丁巧沉沉吸了口气,看向她,“我真的没事。”

        扫视过在场一张张脸,丁巧缓缓道:“是我自己想去分校。”

        郭雅琳身边的女人从怔愣中回神:“开什么玩笑,谁都知道分校条件不如主校,哪有人主校不待跑去……”

        “因为我一直在被猥|亵——”

        丁巧的声音平静又锐利,她看向她,看向他们每一个人,“这个答案满意吗?”

        她好像就是为了这一刻,语气没有丝毫迟疑。

        厅里死一样地沉寂下来,在场的人全都僵住。

        唐沅和其他人一样背脊僵直,却又比他们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猜到有这一刻,在她知道丁巧要来参加同学聚会的时候,她就预料到了这个场景。

        喉间沉沉呵出一口气,面对这样大庭广众自揭伤疤,她突然不知道怎么动作。

        丁巧看着被冲击到的众人,声音一字一顿,站得比任何人都直。

        “我继父的儿子,和我一起特招进明致的那个老实人,他一直在猥|亵我。”

        “唐沅没有霸凌我,是她,在我打算去死的时候,拦住了跳河的我。”

        ……

        唐沅遇见丁巧那天,是高三预先补课时的某个傍晚,她在河边正要跳下去。

        那天下午,唐沅拦住了她。

        丁巧哭得停不下来,唐沅问了很久,她才崩溃地全盘托出。

        她的继兄,那个木讷寡言所有人眼里的老实人,从高二下学期开始,一直在猥|亵她。

        唐沅气不过要替她找继兄算账,被她拉住。

        丁巧不敢让人知道,她妈身体不好,常年吃药,靠着继父才能活下去,她在家也总是被继父叱骂。

        想了几天,唐沅帮她想到了去分校区的办法。

        然而丁巧的继父轻易不会让她转学,那边离家远,去了就没办法帮家里做事。她更不敢让别人知道继兄的事,一直不停地哭着说,被人知道她会死的,会活不下去。

        看着抓狂处在崩溃边缘的丁巧,唐沅没有办法,最后只能对她道:“我赶你走吧。你要是被我赶走的,你家里人,继父也好继兄也好,都不会说什么。”

        于是她们吵了一架,丁巧冲撞唐沅,唐沅当众放话要让她在明致待不下去。

        唐沅去找她小舅,拜托了小舅很久很久,才把调动的事定下。

        一切都很顺利。

        丁巧“得罪”了学校有权有势的人,被逼转去分校区。继父嫌她惹事生非,还好到了分校区仍旧有书读,奖学金也不变,骂骂咧咧地让她去了。

        她的继兄更是没能察觉什么。

        丁巧名正言顺地住校,按时把奖学金一分不少寄回家,她继父根本不管她回不回去。分校和主校课时安排错开,放假她就出去打工,他的继兄忙于学业,没办法再继续骚扰她。

        帮她转学,帮她申请其它补贴。

        甚至因为她胆小怯懦,不敢让人知道被猥|亵‘丑事’,害怕被继兄发现她在反抗,就连转校这件事的原因也扛下。

        唐沅付出了一个十几岁少年人的所能,用尽全力地,送她逃出了生天。

        ……

        这一场匆匆聚起的鸿门宴,在丁巧自揭伤疤的举动中,尴尬又荒唐地散场。

        唐沅和丁巧是最先离场的,在那些人缓过来之前,她们就先抽|身离开。

        河边的风带着些微凉意。

        唐沅和丁巧靠着桥壁,彼此都没说话。

        江盈已经先回去,她本来不放心,得知江现会来接唐沅后,这才拖着缓慢的步子走了。

        握在手中的手机不时亮起,唐沅瞥了眼,并没打开。

        今夜,各个同学群里,大概都要为这桩陈年旧事骚|动。也好多人给她发消息,她把声音关了,迎着河风长长地抒气。

        “这好像我跳河时的那条河。”丁巧忽地出声。

        略带玩笑的话,唐沅勾唇,却不知该笑不该笑。轻轻敛眸,她看着河面,过后沉沉道:“你今天干嘛要来这一趟?”

        这样的聚会,其实可以不来的。

        唐沅是知道她要来所以来,而她……

        丁巧笑了下:“我还觉得我来的太迟了。”

        高三那一年,托唐沅的福去了分校,她躲避外界的一切,什么都不闻不管,毕业后匆匆逃离那个家,这些年远远地将浒城丢在身后。

        如果不是这些人找到她,她还不知道。

        因为她那时的怯懦不敢让人知道,唐沅背下了“霸凌”  的罪名,真的没有解释过一句。

        后来的这些年,为了她的名声,也始终守口如瓶。

        她没有做错什么,却一直被错的一切包围着。

        “……对不起。”丁巧歉意真挚,“是我自私,连累了你。”

        只顾着自己躲,自己逃,却忘了替她背了黑锅的唐沅会是什么处境。

        后来的这些年里也一直在做缩头乌龟。

        “她们找到我的时候,我就想着,是该见见你。”

        她有点哽咽:“真的很对不起,也很谢谢你。”

        唐沅眉眼淡淡,轻声道:“都过去了。”

        不想气氛这么低沉,她转移话题:“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丁巧说挺好:“我妈在我大学的时候去世了,我和那个家早就断了联系。我去了很远的地方读了很好的大学,读书的时候还去了山区支教,教了很多小朋友。闲下来的时候出去看风景,我打工做家教,自己攒了蛮多钱,现在年薪也很高,去了很多地方。”

        唐沅真心地笑了笑:“不错。”

        漆黑的河面粼粼泛着暗光,像要破开那沉色。

        她们第一次真正接触是在河边,多年后这一次还是。

        两个人吹着夜风,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其实她们并不是很熟,但因有过一段特别的回忆,言谈间像是熟识的老友。

        聊了好久,时间差不多,唐沅看看天色,站直:“我该走了。”

        今天来这个聚会,原本就是想和丁巧见一面,事情到此已经结束。她问:“你住哪?”

        丁巧说:“我订了酒店房间,开车过来的。你呢?”

        唐沅朝马路对面指了指:“我……男朋友在等我。”

        她们出来没多久,就收到江现的消息,他的车就停在对面等她。

        丁巧也放心下来,两人说着最后的闲话,一起提步。

        她的车在路边,就此道别分开。

        拉开车门,她忽地出声:“唐沅。”

        唐沅回头朝她看。

        她缓缓道:“你那时候跟我说的,我去看过了。”

        跳河的那一天,唐沅拦下她,告诉她,不能死,要好好地活着,要去看好看的风景,吃好吃的东西,要做一切好的事情。

        她告诉她海边的日落是什么样,云峰上缭绕的雾有多好看,悬崖上的雪景又如何壮阔,她认真地对她说了一遍又一遍,不能就这样结束。

        她是再渺小不过的一粒沙。

        而唐沅是这汹涌海里,唯一推她上岸的浪花。

        “我看过了。”丁巧笑着,透过模糊的视线朝她看,“真的很美。”

        街边天色昏暗,风把路灯光影吹得摇曳,唐沅站在薄薄的暖黄光线下,轻轻弯起嘴角:“那就好。”

        ……

        江现的车停在路边等了有一会,唐沅近前,他降下车窗,她才发现司机不在,他自己坐在驾驶位。

        脚步微顿,唐沅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

        唐沅上车,系好安全带,手机持续不断有新消息进来,她懒得打开。

        江现没有问,丁巧也好,今天晚上的一切也好,他什么都没提。

        唐沅也没有说。

        照群聊的动静,不用她开口,他估计也会知道。

        况且,噩梦那天,她已经问过一遍他的答案。

        “你怎么自己开车啊?”唐沅懒懒地靠着车椅,侧头问他。

        他嗯了声:“反正没什么事。”

        唐沅抒了口气,像是用尽力气,疲惫涌上来:“我想睡一会,你到家叫我。”

        江现朝她看:“好,我把空调调高一点。”

        将她的座椅调低,空调温度升高,他拿出车上备的薄毯给她盖上。

        车开上回家的路,窗外灯光一道道掠过。

        她侧着头,睡颜渐渐恬静。

        江现开得平稳,开了好久,到公寓外,唐沅还在睡着,钟恒突然打来电话,他便没急着进去,在路边停下。

        戴上无线耳机,他道:“什么事?”

        那边道:“没事,我就问问你,你回去了吗?”

        他嗯了声。

        钟恒顿了下:“和唐沅一起?”

        “嗯。”

        默了几秒,钟恒开口:“今天晚上我在的高中群里好多人在聊这事儿,都传开了。”

        他指的自然是晚上部分明致校友聚会的事。

        前面那会他们赶到聚会的厅外,江现推了门却没进去,在唐沅出来之前,他们就走了。

        但丁巧说的话,不用等别人传开,他们当时就听得清清楚楚。

        认识的人的八卦,再久远也不算迟。

        毫不意外地,各个明致校友群都在聊。

        一无非是说丁巧爆出来的“猥|亵”  的事,有几个校友群里她那个继兄也在,瞬间社死,有些正义感十足的女生看不过眼,在群里艾特他骂,骂得极为难听。

        他没一会就灰溜溜退了群。

        二自然就是唐沅和丁巧“霸凌”事件的真正经过。

        钟恒说不清作何感谢,叹了口气:“那时候我记得唐沅被骂得可惨。”

        江现看着挡风玻璃外的道路,眸色比夜色更加浓沉。

        怎么会不记得。

        丁巧转校后,好多人都在议论唐沅仗势欺人。

        有个同年级的女生还在贴吧发帖子骂她,唐沅得知了发帖人后,找到那人班上。

        结果对方不仅不低头,还和唐沅吵起来。

        当时围了好多人看热闹,颇有点给那个女生壮声势的感觉。

        江现和钟恒他们经过,人群中的唐沅朝他看了一眼,脸色僵住,很快就带着她那帮朋友走了。

        就是那次,他想发消息和她说些什么,犹豫编辑了几遍,却在得知她当天随即就跟那帮朋友出去疯玩后,又把短信扔进了草稿箱。

        那时候,真的有点太傻。

        江现抿了抿唇。

        她那种自我保护的应激反应,他竟然会以为,她没放在心上。

        钟恒没多说这个话题,大概也是不知道怎么说,转而问:“你们什么时候婚礼啊,别太突然,我好提前准备贺礼。”

        “不着急。”江现握着方向盘,“恋爱还没谈,急什么。”

        “不是。”钟恒笑了下,“你来真的?谈什么恋爱,这都住到一起了,两家都盯着让你们结婚,还搞谈恋爱这一出?”

        他不由问:“你上次朋友圈发的那动态来真的?”

        江现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语气平静:“嗯。”

        钟恒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半晌只得道:“行,有情趣。”

        调侃闲说了几句,江现挂掉电话。

        把车开进车库,他解了安全带,倾身靠近唐沅,解开她的。

        她微微睁眼,揉了揉眼睛,呢哝问:“到了吗?”

        她的脸睡得有点红,江现的呼吸拂在她脸上,他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亲了亲:“到了。我抱你上去?”

        唐沅不太想动,还有点没睡醒的懒怠,含糊地应:“嗯……”

        江现下车,从另一边车门抱出她。

        一路到楼上,他抱着她回了她的卧室,往床上轻放,她蜷着被子,立刻翻了个身。

        江现出去给她倒水,一眨眼的功夫,回来就见她又睡得沉沉。

        动唇想叫她,话没出口,他默默收住声。

        把水杯放到桌上,江现提步,缓缓在床沿坐下。

        她朝向他这边,秾丽的脸沉静。

        在车上时,钟恒那句“谈什么恋爱”的话在耳边响起。

        江现看着唐沅,眼里带着点说不出的深重和自嘲。

        他们都还没谈过恋爱。

        墙上灯光低暗。

        他垂下眼,抬指拨她额前的发,喉间缓慢轻咽。

        有什么不可以的。

        她已经够辛苦了。

        凭什么,连遗憾也要比别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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