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刀剑灵”三个字像是燕秋山的死穴逆鳞,分明已经是差点被引渡灯勾走的强弩之末,他此时居然挣扎了一下,看向宣玑的双眼聚了焦,里面映出了骇人的火光。
张昭惊疑不定地问:“什么?刚才不是说这些小孩是高山王子收养的孤儿吗?”
宣玑抬起眼,他的眼皮像有千斤重,沉沉地压住他的视线,让他近乡情怯似的,不敢看见那个人的脸。
人会老,大概都是被记忆压的,再没有比这更沉的负累了——宣玑只想起来一点自己的来龙去脉,还没理出个头绪,记忆已经快把他从欢乐多的二逼青年压成干尸了。
他几乎能闻见自己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陈腐气息。
天魔剑身毁了以后,却不知为什么,当年被强行封在其中做剑灵的朱雀幼雏没有跟着灰飞烟灭,宣玑记得自己落到了一个妖不妖、鬼不鬼的境地,像只没了壳的小龟,缺灵魂短智慧,什么都不记得。
一开始,他本能地跟着盛灵渊,浑浑噩噩地在那人身边飘荡,不知多久,才渐渐恢复一点神智,明白了自己是什么。
他发现,世上再没有人能看见他、感觉到他了,他成了一笔生死之外的糊涂账。
宣玑定了定神,三言两语,简单给众人讲了讲那段时间他目击的历史。
除掉了天魔剑之后,人皇不负众望,果然就“正常”了,性情恢复了素日的温厚平和,对众人逼宫断剑一事轻轻揭过,并未追究,甚至在不久后坦诚地承认,自己先前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脑子不清醒,干了好多糊涂事。
曾因天魔剑获罪的,人皇一一安抚,给死者平反、家人得抚恤,给生者加官进爵、一一赐赏,政务上,陛下勤勉有加,很快井井有条,他再没有像之前一样喜怒无常过,有千古名君之相。列为臣工觉得自己一片苦心没有错付,于是皆大欢喜。
高山微煜王可能自以为立了大功,曾经的“英雄壮举”更是受群臣拥戴,过于得意;又或者是他觉得没了天魔剑的人皇真的没有了爪牙,于是胆大包天地袒露了自己的野心,想要趁机壮大高山族,几次三番狮子大开口,朝朝廷要钱要地,日渐骄狂,甚至为了延年益寿,不知听信了谁的蛊惑,练起了高山人臭名昭著的邪术,日饮婴血三升【注】,逢朔望之日,吃胎盘进补,平时还要从少年少女身上吸取精气……被他扣留在高山王宫中的孩子们,成了上好的材料。
邪术有用没用不知道,一天到晚这么穷折腾,也没见微煜王怎么青春靓丽,但民怨渐起,昔日当他仗义的士大夫们哪里看得惯这些丧心病狂的行径?这种事多了,便叱高山王为蛮人,不肯再与之来往。
两年后,盛灵渊翻脸发难,列出“勾结妖族、堕入魔道、背信弃义”等十大罪状,降罪于微煜王,迅雷似的包围了高山人王城,长驱直入。武皇帝的王座是从群妖中杀出来的,相比而言,边陲小岛的高山人城防简直就是纸糊的,从下令攻城到拿下王宫,前后竟不到半个时辰——腿脚不好的,可能都来不及从城墙溜达到王宫。
“打得这么快,是因为里头还有个带路党帮着里应外合,那个高山人的叛逆就是微云。”宣玑说,“不过他还是没赶上救那些孩子。微煜王恨透了微云,死也要拉垫背,武帝兵临城下的时候,他就下令把王宫里的那些孤儿都毒死了——用的是提炼鲛人血,炼制‘鸩’的毒气室,所以每一具童尸身上都充斥着大量鸩。巧的是,将活物用鸩填满,是高山人古法炼器灵的第一步。”
在场一干风神目瞪口呆,被远古愚民的野蛮邪术镇住了。
“高山人的器灵当然是活物炼的,”宣玑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烟,叼进嘴里,含糊地笑了笑,“不然你们以为那是什么,人工智能吗?咱局外勤业余时间是不是也该多读点书啊——高山人三千年前还是奴隶社会呢,比原始人强点有限,你们觉得那会儿他们就能秒杀‘图灵测试’?想什么呢,是不是还打算给这帮人颁一堆菲尔茨奖啊?”
燕秋山颤动了一下,触动了伤口,整个人疼得缩了起来。
那……知春呢?
他想:知春也曾经是个活人吗?
知春活着的时候,也曾经在绝望歹毒的鲛人血里挣扎,被毒气填满身体,最后被杀死、被囚禁在一把刀里吗?
那么自己自以为待他好,甚至在他刀身销毁之后,千方百计地幻想修复他,到底算什么?
刀剑灵和器主的关系又是什么?远古奴隶与奴隶主的复刻吗?
连木偶女都听得愣住了,转向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们的童尸,喃喃道:“所以……所以当年高山人被灭族之后,他们下落不明的最后一批神兵,其实就是……”
那些“神兵”一直明明白白地放在高山王子墓里?连清平司也被蒙在鼓里……不,清平司本来就是被蒙在鼓里的,她终于回过味来了,那张所谓的“高山王子墓地图”,完全就是张催命符,一路领着他们往沟里撞,方才要不是异控局的外勤们恰好追来,他们几个早就变成水晶墙里的摆件了!
“不错,就是这些陪葬。清平司的地图当然是防着你们监守自盗的,喏,防对了。”盛灵渊笑道——宣玑方才略过了天魔和天魔剑,只是简略地给风神们讲了几句史,他也没听出什么不对,“我最使不惯弯刀,这把刀你们谁要?”
高山微煜王好像就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所有的童尸都只冲着盛灵渊一个人去,王泽作为风神的现任老大,从来没遭到过这种“冷遇”,一方面因为燕秋山的伤而心急如焚,一方面又火冒三丈:“给我!妈个鸡的,这帮小学没毕业的孤儿,普通话都不会说,到底是瞧不起谁?”
宣玑却中途截胡,什么都没说,只朝那弯刀一招手,刀身就顺从地落到了他掌心里。
“不好意思,”他含着烟,对王泽一点头,“让我先插个队,我讨债。”
盛灵渊以为宣玑是说他本命剑的事——因为自己征用了剑身,宣玑现在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了,比赤手空拳就多一把钢镚,也是怪过意不去的。于是陛下大方地一摆手,顺口开了张空头支票:“理当如此,以后若有机会,再赔你一把好的。”
宣玑背对着盛灵渊,听着那人没心没肺的声音,古怪地笑了一下,没回答,弯刀的刀身上突然长出繁复的火焰形纹路,那刀锋“嗡”一声轻响,所有上蹿下跳的童尸倏地一顿。
紧接着,刀刃上起了一层雪白的火光,一刀劈开了夜色和深海,那火光就同他在海底烧穿了阴沉祭结界的火一样,非但遇水不灭,还顺着海水一路扩散了出去。
弥漫在深海中的阴沉祭文如同遭遇天敌,成片的后退,刀剑灵们牙齿“咯咯”作响,以快艇为中心,围成一圈,退了二十多米。
“你们先走,尽快把伤员送医院,这里我收拾。”宣玑背对着快艇,巨大的、火光缭绕的翅膀将他悬在半空,他鼻子里喷出一口烟圈,“别忘了替我联系肖主任,明天我科要改名‘断后科’。”
童尸——刀剑灵们,肩并肩地围拢在一起,阴冷的目光聚集在宣玑身上,它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如一波一波的海潮。
“好猖狂……”
“小辈……”
“好猖狂……好猖狂……”
与此同时,一团巨大的黑影从深海中涌起,弥散成了一个人形,那人的边缘随着海浪波动,笼罩了整片海域,快艇上所有风神都感觉到了那种难以言喻的压力,仿佛周遭的空气都被抽空了。
谷月汐的透视眼在黑影里看见了熟悉的、代表魔物的黑气,比赤渊的无名人魔和阿洛津还要强大得多,缭绕的黑气里有张巨大的人脸,若隐若现,像是个正值壮年的男子,相貌颇为端正,脸上却有奇怪的黑色纹路。
下一刻,谷月汐突然反应过来,那是皮肉被割开、又重新缝上的线!
微煜王曾被人皇凌迟成一百零八片……
黑影里的人脸蓦地睁开眼,两眼处黑洞洞的,像两口深井,眼珠不翼而飞,空无一物的眼眶里黑气涌动,飓风骤起,他张开嘴,一百零八具童尸同时放声大笑,海水下面起了让人不安的震动,小小的快艇仿佛台风中一片无依无着的叶子。
不知是谁大叫一声:“糟了,海啸!”
“轰”一声,王泽拼尽全力,眨眼工夫给快艇加了一打保护气泡,特能几乎被抽干,小船让巨浪抽成了陀螺,船上所有人都在颠倒的气泡中撞作一团,各种护具的光此起彼伏,包着快艇的气泡闪成了个舞厅球灯。
同时,张昭本能地暂停了一秒。
那一秒定格让众人有机会看清了周围场景——百十来具不腐的尸体浮在半空,大睁着一双双遍布白翳的眼,被闪电打得苍白如纸,暴怒的海面仿佛末日片里的场景,几十米高的巨浪无声咆哮,准备冲往不远处灯火点点的陆地!
研究院的王博士说过,人魔等同于天灾。
谷月汐等人见过的第一个人魔因桀骜被阴沉祭反噬,不了了之。第二个人魔又不知是阴沉祭条件不理想还是怎么,总之风声大雨点小地散在东川群山里,一直以为“人魔”的传说是言过其实。
直到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一族之运与劫只能出一个魔。
为什么“魔”属于天地规则的一部分。
宣玑眉心族徽乍现,当机立断咬破了舌尖,伸手一抹,结手印向下。
下一秒开始,时间重新流动,巨大的图腾从宣玑脚下落下,火焰色的光圈迅速扩张,所有人都被晃得睁不开眼,一声遥远的鸟鸣隐约从地平线方向传来,午夜时分,东方天际竟被映出了鱼肚白,那火光仿佛能破晓!
盛灵渊早在巨浪翻起的时候就脱离了装满了凡人的快艇,踩着黑雾悬在海面上,狂风刮断了他束发的皮绳,他长发散开,倏地抬头,瞳孔骤缩——守火人动了镇压赤渊的朱雀骨之力。
火光轰然砸海面,竟将巨浪强行按了下去,两方角力,像大鸟俯冲下来按住地面的毒蛇,毒蛇抵死挣扎着挥起獠牙反抗。
大海震耳欲聋的咆哮着,狂风如刀,与一百零八具童尸相撞,一时金铁嘶鸣如古战场!
然而就在那黑影快要被火光压进水面之下的时候,一道巨龙似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当空砸了下来——却不是砸向微煜王,而是盛灵渊!
这搅屎棍似的天外神雷来得猝不及防,除了隐约有预感的陛下本人,竟谁都没反应过来。
宣玑骇然变色。
电光石火间,盛灵渊周身黑雾暴涨,竟将周围的海水短暂地冻成了冰,他回手将风神们的快艇推开,以无双睥睨之骄狂,硬扛了这一道天地之怒。天雷与魔气短兵相接,即使快艇已经被他一掌推到了几十米外,船上那一打保护气泡仍然瞬间碎尽,撑着保护膜的王泽首当其冲,腿一软,几乎被恐怖的压力压折脊柱。
微煜王和他的童尸也受了不小的波及,不少童尸被雷电横扫出去,落在海面上化作兵器原身,人魔微煜王在水里的魔影都被打散。
宣玑惊骇没褪,又是一愣——盛灵渊魔气爆发时,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某种无形的东西捆住了他的手脚,他脚下的图腾立刻黯淡下去,力量竟被吸走了大半!
赤渊是盛灵渊亲手封的,所以方才是怎么回事,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在灵气几乎绝迹的现世,守火人的朱雀骨之力能灭赤渊天火,可以说是当世无敌。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魔也好,克魔的守卫也好,天道都不会让它们没了限制。
守火人和赤渊——也就是魔气之源,就是互相牵制的关系,天道禁止守火人把神魔之力用在赤渊之外。
一旦守火人在赤渊之外动用朱雀骨之力,朱雀封对赤渊的压制就会松动,“天道”立刻会很紧张,这会赤渊峡谷肯定也电闪雷鸣的,没准明天就能看见森林大火的新闻。盛灵渊出于某种原因,与赤渊同源,天劫落下的时候一时分不出谁是谁,所以遭雷劈也有他一份。
也就是说,只要宣玑动用真力,天雷就会一直追着盛灵渊劈。
盛灵渊当然不肯老老实实地戳在那当避雷针,只要他反抗,魔气一暴动,朱雀骨之力立刻得被迫转回来镇压他,宣玑那边能动用的力量相应地被抽空。
先前宣玑五迷三道的,就会跟着一帮凡人上蹿下跳,有用的符咒也不记得几个,当然也调不动镇魔的朱雀骨之力,此时力量和记忆一起回笼,镣铐也随之而来。
他俩并肩作战没戏,注定只能内耗。
内耗到了一定程度,赤渊那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封印撑不住,到时候不用别人暗搓搓地搞阴沉祭,他俩自己就把赤渊点了,无法无天的守火人也得跟着一起火化。
盛灵渊咽下口血气——这死小鬼怕不是天生跟他犯克!
微煜王方才被打散的魔影试探着开始在海水中聚拢,宣玑狼狈地借双翅停留在半空。盛灵渊几次三番被雷劈,在这方面积累了一些经验,渐渐摸出了“天道”给他划的限,堪堪将施放的魔气维持在激怒雷云的边缘,将水中的魔影连同海水一起冻住。
魔影一时难以凝聚,而盛灵渊也奈何不了他,冻住的冰块不断被周围海水冲刷、融化,维持着走钢丝似的危险平衡。克魔辟邪的宣玑不敢再妄动守火人真力。
海面一时僵持住了。
载着一船风神的快艇差点转成陀螺,直到这时,才险伶伶地停下来,不知是水系锦鲤超常发挥还是难得好运,总之,船没沉。
而就在这时,重伤员燕秋山突然死死地盯住了某个方向。
谷月汐方才把随身携带的护具都甩到了伤员身上,没顾上自己,这会儿眼前还在冒金星,腿都是软的,注意到燕秋山的眼神,她一愣,顺着那目光望去,只见方才上蹿下跳的童尸因为高山王魔影被冻住,成了一群断了线的木偶,横七竖八地随海浪起伏,而被宣玑逼退的阴沉祭文收缩成一线,汇聚在不远处一个人影身上,将那人凸显了出来。
无数童尸中间,有一张同样毫无生气的面孔,浮在水面上,像尸体大军里的一员……除了他的脸让人那么熟悉——
知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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