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耻
雪耻
风卷旌旗, 偌大的草坪上一派肃静。
赛场入口,御龙官把手里的绣旗用力一挥, 屏息等待于外的鼓乐刹那间声撼天地, 九鼓之后,教坊大合《凉州曲》,官家一骑绝尘, 率先驰入场中。
照惯例, 礼宴外宾的击鞠赛必须由皇帝先打一球,聊作开场后, 两队才正式开赛。
沓沓蹄声回荡四野, 官家乘马驻足西南角, 随行的内侍把朱漆球捧至御前, 通事舍人朗声奏唱道:“御朋打东门——”
话声甫毕, 官家挥臂一棒, 炎日下,一条弧线快如流光。
伴随球进,教坊作乐奏鼓, 场外欢声雷动。
官家一手勒缰, 把哥舒棒扔给近旁侍臣后, 策马往外。
东西两侧入口, 大鄞、大辽的赛队分别入场, 官家在褚怿跟前驻马。
“赐酒。”
语毕,内侍们手捧漆盘把壮行酒呈至一队战员面前, 褚怿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官家道:“莺莺在等你。”
褚怿抹嘴的动作微顿, 抬眸对上那双凤目。
继而往场外一看, 点头。
风卷流云,旗下擂鼓又起, 及至两队人马在赛场中央相会,鼓声愈急如骤雨。
容央的心被鼓槌重重击打,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突然道:“为何辽人的马跟我们的不一样?”
两国决赛,大辽服黄,大鄞服紫,黄色那一队人所骑之马匹匹高大,且俱是光泽铮亮的枣红毛发。
赵彭道:“那是辽使自备的河曲马。”
容央变色:“凭什么他们可以自己备马?
!”
既然要参赛,那一切就该跟对方统一,这样自备赛马,还有何公平可言!
赵彭朝场上细看一眼,安抚道:“耶律齐怕咱们在马匹上做手脚,坚持要自备赛马,没事,姐夫的那一匹是他自己的战马,名叫‘影杀’,不比大辽那些畜生差。”
容央忧心不减,这打马球是极其看重赛马素养的一项竞技,辽人本就深谙骑术,如今再骑上自己的宝马,岂不是如虎添翼?
那褚怿不就吃大亏了?
正心焦如焚,一记哨声划破虚空,赵彭正色道:“开球了。”
容央屏息,直直瞪向赛场中央,蓦然间想起什么,赶紧双手交握至胸前,压低声念。
赵彭:“……”
马蹄四翻,尘土飞扬,谢京一骑杀出重围,朝前喝道:“悦卿!”
音落,球起,褚怿策马踅身,一击而中,后续队员紧随而上,驰马追球。
耶律齐手攥缰绳,尨眉虚虚一拧,猛然大喝一声,率领部下围攻上去。
场上一时蹄声如雷,一颗朱漆球被击起、截落,再击起、截落……速度之快,变化之频,令场外众人根本难以追踪。
眼看两队人马渐渐逼近大辽的西侧球门,众人齐齐心悬至喉,静等褚怿发力攻门。
却在传球刹那,一抹枣红如箭驰出,横空把球截下,下一刻,辽使那边哄声大作。
耶律齐风驰电掣,一马当先,褚怿奋起疾追,不及半场,已至耶律齐一丈开外,场外鼓声大振,轰轰隆隆。
褚怿奋进,攥紧缰绳,一脚踏稳马镫侧身截球。
耶律齐一惊,反棍去挡,两人长棍交锋于草上,火光四溅。
鼓声愈急。
耶律齐霍然绷紧缰绳,踅转如电,褚怿预判不及,眨眼与之错开数丈,球自棍下消失。
耶律齐横臂疾挥,朱漆球在半空一闪而没。
东侧球门前,大鄞守门者纵身朝前一扑,全场屏气噤声,起身看时,一颗圆球“铿”一声砸落门竿下,堪堪落入网内。
众人心跌至谷底。
御龙官挥旗,示意侍从把获胜的彩旗插至大辽方的虚架上,继而高声唱筹:“大辽胜一筹——”
场外嘘声如潮,起起伏伏,半晌不息。
大赛一共三筹,辽国如再胜一筹,则大鄞必败无疑。
耶律齐策马返回褚怿跟前,悠然道:“你倒不如直接把嘉仪帝姬让出来。”
褚怿揉着手腕,低睫不应,耶律齐道:“你现在点头,我或可卖你个面子,同你和了今日的赛局。”
褚怿唇角弧线微挑,掀眼:“只怕王爷卖不起。”
耶律齐眼中瞬间戾气凝聚。
褚怿策马驰回队伍,目不斜视,背影凛凛。
赛场外,容央木着一张脸,杳无生趣。
赵彭那飞扬的神色也黯了两分,讪笑道:“没事,还有两局呢。”
荼白、雪青在边上给容央掌扇,各自心里却也是惴惴难安。
有道是“一鼓作气势,再而衰,三而竭”,驸马这边一开场就给那辽国的小王爷铩羽而归,大鄞士气定然受挫,稍后反杀,怕是不易。
三人之中,只有明昭帝姬泰然自若,浑然无事地取茶就饮。
容央看去一眼,出乎意料地竟不发表不满,反而也跟着取来一盏冰镇的杨梅渴水饮下。
不多时,场上第二局开球,底下看台重又喝声滚动。
容央握着茶盏,间隙朝场上瞄去一眼,又极快把视线撤回。
赵彭直着脖子看了半晌,倏而感觉耳边少了点什么,侧脸看容央:“你不念了?”
容央漠声:“不念了。”
念什么,有个鬼用?
赵彭眨眨眼,无瑕同她深究,继续观看场上情形。
容央几次把瞟往赛场的目光抽回来,局促不安地盯着膝前台阶,一双小手捧着瓷盏,僵硬不动。
耳边不时传来众多观众的反馈声,或喝彩,或唏嘘,或窃语长叹……容央每听一次,心就被猛揪一次,整个人如反反复复被人拿捏的蝼蚁,痛苦至极。
正坚持不住,场外突然一片阒静,下一刻,爆发式的欢呼声平地而起,赵彭霍然起身,容央大惊,一盏汤汁泼在膝盖上,吓得也赶紧站起来。
“赢了赢了!殿下,驸马这局赢了!”
荼白、雪青兴奋大叫,等发现容央裙裾被泼湿时,那洇湿痕迹都已漫至脚下。
雪青慌道:“奴婢该死,这就陪殿下去换衣裳!”
“不不!”
容央推开她,一双眼定在赛场上搜寻着,“不去,不去……”
赛场上,人群拥来,褚怿被簇在中央,往外看时,那个位置已被阻挡。
“褚悦卿可以啊!不愧是跟我谢京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啊!”
谢京一句话没讲完,给褚怿往外一推。
谢京委屈:“你干什么?
!”
褚怿展眼看,华盖下,容央坐在圈椅上,垂着眼不知在捣鼓着什么。
激动的心蓦然就往下沉了沉,褚怿抿住唇,黑眸深定,谢京策马回来把他往面前一拉,褚怿被迫对上他怒冲冲的眼神。
“我看我夫人。”
“……”谢京精心准备的一番训斥卡在喉中。
一炷香后,最后一局开赛,容央左顾右盼,坐立难安,倏地一把把赵彭的手抓过来。
赵彭:“?”
容央紧紧握着:“给我抓一下。”
赵彭目光在场上场下来回几次,严肃道:“姐夫看到……会不会吃味啊?”
虽然是同胞,但毕竟是光天化日的,还一抓就抓这么紧,这么久。
容央想也不想:“不管他,他看不到。”
赵彭于是又朝场上看了一下,再回头,用表情反问:你确定吗?
容央瞪大眼睛:“你别看我,你看场上啊!”
又道:“不到最后什么都不要告诉我!”
赵彭看她紧张的那样子,嘴角抽动两下,有意想安抚安抚,可场上最后一局已经拉开帷幕,环坐场外的大鄞权贵喝彩震耳,日月旗下鼓声撼天,一声一声地也撞得他血脉贲张。
赛场中央的看台是仅次于八仙馆的最佳观赛地点,赵彭定睛追逐褚怿,眼珠跟着那颗朱漆球飞来转去,倏而叩指敲案念念有词,倏而攥紧拳头一动不动,倏而又一巴掌打在案上,震得一盏茶险些落地。
容央给他那一巴掌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极快朝场上看去一眼,却是炎日刺目,蓦然晕眩。
惊怔中,耳边又是各式各样的吵闹声、鼓乐声包围过来,容央脑袋一片空白,嗡嗡的轰鸣声里,竟只能听见自己咚咚大作的心跳。
不知过去多久,便在容央几乎支撑不住时,赵彭突然被电击也似的跳将起来。
容央大震,瞪直眼睛一扭头,赛场上,一队紫色骑兵逼近西门,球传得比蹄声还急还快,一次又一次朝大辽的球门迸射,又一次次给大辽拦截。
便在这时,突然横空跃下一匹枣红大马,所过之处,烟尘四起,随后形势大改,一队紫色骑兵迅疾掉头,大喝着往前追去。
全场顿时倒抽口气,突然间不知是谁大喊一声“褚郎快追”,场外很快有人附和,“褚郎”“褚郎”的助威响成声浪,一波一波,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容央额头一片冷汗,一刹间都不知自己到底还在不在呼吸,眼看那匹枣红大马距大鄞球门已不过一射之远,而褚怿还一次次被拦截在后,顿时心惊胆寒,双手抖得无法控制。
“稳着!”
赵彭转身把她拉住。
容央咬紧嘴唇,闭紧双眼,再睁开时,战栗的瞳仁深处突然一亮。
烈日破云,一匹黑黢黢的战马突破重围,沿着赛场边角朝前方极速包抄过去,浑然如闪电一般,前面那人似有所惊,赶紧弯腰掷球。
球飞刹那,蹄声撼天,褚怿霍然一脚踩过马镫,腾空跃起,翻身时,一杆在半空把球截下。
一条倾斜直线掠过空中。
下一刻,战马前奔,褚怿身形翻转,稳稳落回马背。
全场雅雀静默。
西侧球门处,大辽的守门员半屈膝盖,蓄势待发,蓦然间憬悟什么,震惊回头。
钱小令反复擦拭眼睛:“殿下,那球……球去哪儿了?”
场外看台亦陆续响起类似疑问,无数脑袋朝前挤探。
这时,场内御龙官旗帜一挥,高声唱道:“球进!大鄞、再胜一筹——”
一静之后,全场欢声如洪。
钱小令手舞足蹈,赵彭憋在喉咙里的那一口气亦畅然松开,回头拉紧容央:“赢了赢了,这回是真赢了!”
容央茫然地被他拉着,目光定在场上,热泪盈眶。
荼白、雪青二人亦喜不自胜,正欲去慰身边人,容央突然提起裙裾朝前跑去。
“殿下!”
二人大惊,不迭去追。
欢声不绝,胜利的战鼓被擂响。
咚——
咚——
一声声,如自肺腑间撞来。
容央穿过那片震动人心的声音,喘着气,在二人分别的那架大鼓前停下。
金辉漫射大地,褚怿坐在马上,看过来。
咚——
咚——
鼓声不绝,彼此的心跳被擂响。
一声声,撞入灵魂之最深。
赛场上的队友向褚怿拥去,赛场外的亲友向胜利者拥去,褚怿挑唇笑着,突然一策马缰,飒飒奔来。
众人大惊,容央大惊。
彩旗翻飞,褚怿纵马跨越栏杆,迫至鼓前,极尽霸道地把容央掳至马上。
躁动的场外再度爆发惊天哄声,荼白、雪青骇然失色,回神时,褚怿竟已掳着容央消失在草坪尽头。
喝彩声冲天而去。
赛场上,耶律齐眼神阴鸷,一错不错地瞪着那匹战马消失的方向,眼眶瞪得通红。
“小王爷……”
耶律齐猛然踅身,扬鞭抽去。
被打那人忍痛低头。
耶律齐胸膛起伏,复扭头往外一看。
风吹绿海,万物无痕。
唯一抹艳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耶律齐冷然道:“那女人,就是嘉仪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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