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谋
会谋
百顺一口气禀完, 顶着如山压力,根本不敢抬头去看褚怿脸色。
这半个月来, 忠义侯府上下波波碌碌, 褚晏、褚怿二人呕心沥血,眼看大局已定,就等明日二审开堂后盖棺定论, 谁知今夜竟会发生这等横事。
终审定罪, 是为还原金坡关大败之真相,更是为告慰六万褚家军之亡灵, 罪魁祸首如就这样命丧黄泉, 非但忠义侯府平反的意义荡然无存, 更会给范申党羽借题发挥、诬告褚家逼死忠良的机会。
更何况……
百顺恨声:“其中, 上官岫当场身亡, 范申被狱卒截住后, 自尽未遂……”
小石桌后,褚怿、容央二人脸色俱是冷凝。
褚怿:“范申人在何处?”
百顺:“连同那两份血书,一并被官家传旨召入宫去了。”
官家宣召, 那便是范申这两个月来日思夜想、求之而不得的面圣“鸣冤”了……
褚怿眉峰低压, 把那颗幽光粼粼的石头还给容央, 容央蓦然有种不祥预感, 拉住他道:“宫门入亥时后便会下匙, 如无圣诏,任何人不能入宫!”
大鄞对皇宫门禁管得尤为严苛, 入夜擅闯者, 轻则杖六十至九十不等, 重则以谋逆大罪论处,褚怿心思被她看穿, 声音越沉:“何时解禁?”
容央道:“最早……四更。”
百顺皱眉道:“四更……那官家不是在睡着,就是在预备早朝了。”
褚怿不应,吩咐百顺送容央回府,容央看他要走,又一次把他拉住。
“爹爹是重情之人,吃软不吃硬,既然下旨宣召范申入宫,八成是动了恻隐之心,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要去硬碰硬!还有……”
褚怿回头,注视容央。
容央眼神烁烁,低声道:“你查一查吕皇后。”
褚怿眸底寒芒微拢,抚过容央脸颊,定定看她一眼后,终于离去。
百顺目送褚怿走远,极力压下心中惶恐,转头去收小石桌上的一堆礼物,又问起雪青、荼白二人何在。
容央心神显然不在这一处,望着水榭外沉吟良久,蓦地道:“备车,去兴国寺。”
百顺一惊,看容央已往外而去,忙抱着一大堆礼物去追,及至榭外,呼来周遭的两名护卫帮忙。
雪青、荼白候在街口,尚不知榭中有要事发生,只是齐刷刷盯着入云楼外的一辆马车,耳闻百顺召唤,转头看去,又齐刷刷怔然。
“快伺候殿下登车,去一趟兴国寺!”
雪青、荼白一听,虽然不知道百顺为何仓皇变色,但很快领会过来容央前往兴国寺是去找明昭帝姬,于是又对视一眼。
“还愣着干什么?
!”
百顺急道。
荼白瞪他:“凶什么凶?”
又把那辆马车一指:“呐,明昭帝姬尊驾就在那儿呢。”
一炷香后,入云楼雅间的门被推开,容央疾步走进去,越过飘舞的一层纱幔,看到在长案前静坐的明昭。
雅间共内外两室,内室被垂落的帘幔遮挡,使家具齐全、珍馐满席的外间越显逼仄,容央按捺心慌,先给明昭行了礼,而后在案前跪坐下来。
长案上摆着一动都没有动过的糕点、小菜、水果,以及一壶醇香飘然的酒。
明昭帝姬入兴国寺后山修行后,再不碰酒,这酒,显然不是其本人准备、也更不会是为其本人而准备的。
容央那句“姑姑怎么会在此处”登时就卡在喉中,深知不必再问了。
饶是了然,内心也还是震动不少,容央把明昭看了两眼,方道:“我想请姑姑帮个忙。”
明昭眼神静默,看至那一壶酒,自嘲一笑,示意边上的敛秋去换成茶来。
等热茶至,明昭道:“你的忙,我帮不了。”
容央心急如焚:“姑姑!”
明昭揭开茶盖,看氤氲的白烟穿过指间,容央调整心绪,低头道:“姑姑既然都不问是什么忙,那想必对今夜之事,已经有所耳闻了。”
明昭不应。
容央缓声道:“斩草不除根,后患必无穷。
爹爹是怎样的性情,您比我更明白,如果今夜范申的苦肉计得逞,下一个被三堂会审的,一定是褚家叔侄。
便是退上一步,爹爹顾及我三分薄面,没有对褚怿策反刘石旌一事深究,只要范申不倒,日后势必会将褚家视作仇敌,想方设法除之而后快。
朝中文臣对武将的成见已经够深,褚家也已经被逼得退无可退,如这次再败,那在朝堂之上,就真是日暮途穷了……”
容央一口气讲完,不知为何,眼眶突然就湿了。
忠义侯府褚氏一族戍守北疆,六十年来,一辈一辈地战死,又一人一人地策马而上。
褚怿的爹娘死,褚怿上;褚蕙的父兄死,哪怕是被亲娘拿藤鞭抽着、拿孝道压着,她也还是要替侯府、替大鄞征战疆场……
褚家还有哪个人是跟战场无关的吗?
没有了吧。
所有人的丈夫、父亲、儿子、兄弟……所有人,都统统把一生都葬入了边关的风沙。
难道这一个又一个的一生,最终换来的就是群臣排挤,君王离心,以至于无路可退,身名俱毁吗?
容央的眼泪流下来,明昭拿丝帕替她揩去泪水,道:“我明白,但我帮不了,你也帮不了。”
容央摇头,道:“姑姑可以立刻手抄一份佛经,以为皇嗣祈福为由,等天亮以后,和我一起进宫探望皇后,爹爹一直因我和皇后不睦一事心存芥蒂,如果这时我……”
“你真的以为这些小伎俩,可以撼动朝局吗?”
容央一震。
明昭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清亮又冷冽,像一盆冰雪覆下来,浇在容央残喘的希望上。
“就算撼不动,我也要奋力一试。”
容央噙泪,眼里全是年少的不甘和倔强。
明昭的心被刺痛:“若适得其反呢?”
容央眼泪流下,目光坚定:“我担。”
灯火烨烨,泼在一块块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崔全海从其上走过,对龙椅上的人道:“回禀官家,范大人已被送至集英殿休憩,御医看过以后,称没有大碍,休养半月便可大愈了。”
官家斜靠椅背,掌着太阳穴,目光凝在桌上一份摊开的血书上。
“上官岫……真的没了?”
崔全海低头,答:“上官大人一头撞在狱中石墙上,狱卒没能拦住,大理寺卿王大人赶去时,人就已经没气儿了。”
官家脸部肌肉绷着,藏在掌后的双眸一动不动,崔全海沉吟道:“三皇子是金坡关一案的监审,二位大人在扣押、受审期间有无被酷刑逼供,他应该大致清楚,官家可要把人召进来问问情况?”
官家闻言,凉薄一笑:“你也以为,他二人的血书是在给自己鸣冤?”
崔全海怔然。
官家抬头,把那两片血迹斑斑的布帛扔下去,崔全海不敢动。
官家下令:“看。”
崔全海这方捡起来,垂眼过目后,脸色大变。
“该认的,他们都认了。”
官家惫声,语调里有藏着一丝自嘲的冷,“但他们说,他们所犯的每一桩罪,都是替朕、替大鄞的社稷而犯的,他们说他们犯得问心无愧,死有所值……你说,面对这样的遗言,朕该当如何?”
崔全海目光从上官岫那封绝命书上巡过,越看越有心惊之感。
诚如官家所言,两份血书上,根本没有提及“冤枉”二字,洋洋洒洒,俱是在陈述冗兵之弊,养兵之患,甚至于……
“家六合者以天下为心,岂止争尺寸之事,角强弱之势?
故圣人先本而后末,安内以养外。
人民,本也;疆土,末也。
五帝三王,未尝不先根本者也……”
官家开口,一句句重复上官岫和范申的绝命谏言:“欲理外,先理内,内既理则外自安。”
“内患之首,褚家兵权。”
“褚氏好战,事成则获利于身,不成则贻忧于国。
簪缨六十载,名盛三州,一倡百和,应者识枪不识符……”
官家一步步踱至崔全海跟前。
“兵久则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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