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
回京
烈日照耀广袤雪地, 凝霜的旌旗下,一匹匹战马踢踏踢踏地走过。
营帐里, 一人从噩梦中醒来。
服侍的婢女忙去帐外传召军医, 而后又盛来热羹,伺候床上人饮下。
空荡荡的营帐里就只她二人,饮羹汤的吞咽声咕咚咕咚, 如同一颗颗石头滚入水中。
一气饮尽后, 婢女把空碗拿开,一边用丝帕揩着床上人嘴角, 一边心疼地道:“奴婢刚刚已去传了军医, 殿下如果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一会儿一定要如实相告, 这军中的大夫虽然不比宫廷御医, 但总是聊胜于无, 从易州到京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殿下需得遵照医嘱,仔细将养着才是。”
赵慧妍不语, 目光怔怔地凝在虚空里, 被褥底下的手却默默往上移, 按在了小腹上。
婢女瞥见这细微的动作, 眉间郁悒更是浓重。
不多时, 帐外传来飒飒脚步声,循声看去, 一道高大威武的身形投映在帐上, 显然并不是军医。
婢女惊喜道:“褚将军来了!”
听得“褚将军”三字, 赵慧妍心神一震,眸里光芒迸射, 那神情,竟似一瞬的希冀,兼并一瞬的抗拒。
然而帐布一撩,进来的人方脸直鼻,胡子拉碴,一身不修边幅的落拓之气,并不是将军褚怿,而是主帅褚晏。
赵慧妍眸中微光顿熄,绷着的脸上既有失落,也有庆幸。
褚晏进帐来,行过礼后,寒暄道:“听闻殿下醒了,臣特来看看。”
赵慧妍垂下眼帘,木头也似地坐在床上,依旧不语,婢女忙赔笑道:“多谢将军前来探望,殿下已无大碍了。”
褚晏点头,又细看赵慧妍两眼,审度的目光定格在她腹间。
自入帐以来,她捂腹的动作就没变过,再细看其脸庞,蛾眉紧锁,面容苍白,很明显的忍痛之态。
褚晏道:“殿下……受伤了吗?”
赵慧妍微震,被褥底下的手本能地撤开,漠然答:“没有。”
婢女察言观色,忙解释:“昨日颠簸一夜,殿下精疲力竭,想是累着了……”
褚晏了然,缓缓点头,婢女似生怕触怒于他,又迭声道了几句感谢他不畏艰难前往营救的话。
褚晏笑笑,自答不必,最后看一眼赵慧妍木然的脸,转身去了。
一刻钟后,一个细皮嫩肉、文质彬彬的少年挎着药箱走进营帐里,褚晏抱臂等在一杆旌旗后。
再一刻钟,那少年辞别婢女,踅身往回,及至旗杆下时,被一条卷起的马鞭拦下。
少年抬头,欣喜:“大将军!”
褚晏咧嘴朝他笑,胡茬里咧开一个大酒窝:“大冷的天,就穿这么一点?”
一面说,一面亲自替他拢外衣。
奚长生受宠若惊,笑得脸上开花一样,把被他拢过的衣襟牢牢捏着:“我没事,我体质很好的,不输给营里的其他兄弟!”
褚晏在他胸膛上轻轻一捶,笑,继而下巴往营帐里一指,切入正题:“帝姬身体怎样?”
奚长生闻言,笑容收去,道:“除逃亡时所受的一些皮外伤外,并无什么大碍,只是……”
褚晏:“只是怀孕了,但情况并不乐观。”
奚长生奇道:“将军看出来了?”
褚晏回想刚刚在帐中留意到的细节,手摸下巴,竟是一脸愁容。
奚长生忙承诺道:“但将军放心,恭穆帝姬年轻体健,胎象不稳,只是逃亡途中疲累所至,我已给帝姬开了两味安胎药,晨昏换服,卧床休养,数日之后,定能有所恢复。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保住帝姬腹中的孩子的!”
褚晏欲言又止,瞧那神情,竟是恨不得奚长生不要去保住般,然而最后到底没这么说,大手在他肩上拍拍,默然走了。
东侧营帐中,一盆炭火必必剥剥地燃着,长案前,两人一前一后默立,围看着一张地图。
身形稍矮那人头戴玉冠,肩披狐裘,低头指着地图上的一座城池,道:“贺家二十万大军已围攻燕京六日,所携粮草最多可再补给半个月,而敌方守将固城严守,拒不迎战,始终把燕京城守得固若金汤,照此拉锯下去,大军疲软,拿下这座城,就是难上加难了。”
他对面那人一双剑眉入鬓,双眸深邃,闻言只是抱臂看着,静听不语。
赵彭眉间深锁,目光在群山峻岭、重重关隘间穿梭,蓦地相中极小的一点,指住道:“除非从此处增派一支精锐,突袭燕京城东……”
却又惊觉这个主意太过幼稚,显然忽略了两军对峙的方位,赵彭讪讪止住,屈指抵在唇间,一双黢黑大眼反复扑闪。
沉吟间,倏觉对面目光深长,赵彭抬头,看入褚怿那双曜石似的眼眸里,一愣。
“姐夫……怎么了?”
赵彭茫然,生怕是刚刚的提议远比自己所想的幼稚可笑,要大受批评,立刻打起解释的腹稿来。
褚怿却道:“没什么,想你姐了。”
赵彭:“……?”
褚怿泰然移开目光,把案上地图调个头,指住燕京城西侧的一条险道,开始讲解破城之法。
赵彭忙敛回神来,全神贯注认真听讲。
却在讲到一半之时,一人突然撩帐而入,两人转头看去,来人甲胄在身,臂夹头盔,一脸严肃正经,正是主帅褚晏。
“帝姬怀孕了。”
褚晏开门见山,半句铺垫也无,扔来这一句后,就近在案前的交椅坐了,抄起一盏茶水便喝。
却把那边的俩男人整得天惊地动,一个半晌无法反应,一个一蹦三尺之高,把那没反应的用力一拽,大喜道:“姐夫!你要当爹了!”
褚晏慢慢吞下口中茶,“咕咚”一大声,盯着案边狂喜那俩,指指帐外:“西边那个。”
赵彭笑容凝固:“……?
!”
褚怿:“……”
“咳——”
褚晏盒上茶盖,半戏谑半心虚地正襟危坐起来,道:“刚诊出来的,但前些时日疲累过度,情况很不乐观,奚长生正在保。”
赵彭从天上坠入地下,很勉强地反应过来,蹙眉道:“那是辽王的种,这时候保下来,日后慧妍在宫中该如何自处?”
褚晏点头,认同他这一份忧虑,这也是他先前愁容满面的原因。
大鄞而今举全国之力联金灭辽,无论成败,都已和契丹结下血海深仇,恭穆帝姬腹中的这个孩子一旦被生下,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遗祸无穷。
可是,要命令奚长生趁机把这孩子弄掉吧,又实在有违人道,何况他到底是臣,擅自处决帝姬腹中的一条生命,被追究起来的话,必定也是个不小的罪名。
赵彭道:“我去找慧妍,这个孩子不能要!”
说罢,竟毅然往外而去,褚晏自然不拦,眼下这档口,也只有赵彭适合出面解决此事。
人去后,褚晏重新把茶端起来,揭开茶盖,瞅着那边低头看图的褚怿,卸下了那副严肃的面孔,闲闲道:“看什么,又看不进去。”
褚怿掀眼,冷沉沉斜来一眼。
褚晏笑呵呵,喝尽杯中茶,抹嘴道:“倒有一桩好差事,可解一解你这相思之苦。”
褚怿显然对他嘴中蹦出的任何一个字都不再感兴趣了,默不作声摆弄着地图上的标志,褚晏倒是兴致不减,继续笑:“送恭穆帝姬回京,怎么样?
去不去?”
褚怿:“不去。”
一丝犹豫也无。
褚晏纳闷了:“臭崽子,你听清楚没有?”
褚怿眉眼不抬,一副“十分清楚,但就是不去”的姿态。
褚晏气得舔腮帮,坐正讲道理:“官家钦点你送人回京,就是图你去跟容央聚一聚,你这抗旨不遵,是想为难我,还是存心要让你屋里那位抓肝挠肺?”
褚怿站直,眼神不离地图:“燕京一战事态胶着,贺渊难以应付,届时只怕要从易州调兵。
四叔要是想解相思之苦,代我前去便是,我留守驻地,以防万一。”
褚晏语塞,不及回应,褚怿抬眸朝他一看:“不客气。”
褚晏:“?
!”
沉吟片刻,褚晏蓦地悟出点什么,勾唇道:“我已经替你去把恭穆帝姬寻回来了,而今还要替你把人送回去,怎么着,人家恭穆帝姬是豺狼还是猛兽,非得你这样避之不及?”
褚怿正儿八经:“寻回帝姬的密旨上并无褚怿大名,不存在替或不替。”
褚晏道:“是,寻个走丢的帝姬,要堂堂一方主帅亲自出马,合着底下的人都白养的呗。”
褚怿锁眉,张开口,终究没吭出半声。
褚晏自知猜对,心道:“臭崽子艳福倒是不浅。”
嘴上不及戏谑,一人突然从外闯入,嚷道:“启禀将军,帝姬小产了!”
西边营帐外,赵彭目定口呆地僵立着,身侧帐幔给人撩起又放下,一个个人手忙脚乱地进去,又着急忙慌地又出来。
营帐中,倏而有人痛哭,倏而有人大叫,倏而有人训斥喝令,嘈嘈杂杂,吵吵嚷嚷,竟似地狱里鬼哭狼嚎一样。
赵彭扶着那杆冻僵的旌旗站着,思绪却在停在刚刚进帐时所见的那一幕——
赵慧妍披头散发地站在床边,手里也不知是抓着什么,只管发疯一样、机械一样朝自己的肚子狠砸……
砸得边上的婢女抱头惨叫,砸得一汩汩血从她雪白的亵裤流淌下来,洇湿毛毡……
赵彭头皮发麻,脑袋里只似落了口洪钟,正六神无主,肩膀突然被人抓住,有人在耳边喊道:“殿下!”
赵彭一震,定睛看去,来人竟是褚晏。
“将军……”赵彭回神,往额头一擦,竟是一头冷汗。
褚晏尚不知赵慧妍是自行解决那腹中胎儿的,只以为赵彭是担心愧疚,安慰道:“军中有奚长生在,帝姬不会有事,殿下宽心。”
此时帐中动静渐小,应该是赵慧妍的危急情形稳定下来,赵彭点点头,片刻道:“慧妍经这一难,恐怕得休养一阵方能继续赶路,烦请将军修书一封,如实奏明官家。”
褚晏会意,赵彭又道:“护送之人,可定好了?”
褚晏想起刚刚褚怿那态度,欲言又止。
赵彭道:“要是将军这边不方便调人,就由我亲自送她回一趟京吧。”
褚晏理解赵彭,毕竟是皇室兄妹,就算平日里不够亲,这厢眼看对方死里逃生、再遭大难,不可能半分心酸也无,去往汴京的路上,自是不想再有任何意外了。
褚晏道:“殿下放心,臣会派军中精锐护送,确保二位万无一失,平安返京。”
这回应,便是应承赵彭的请求了,赵彭谢过,想想留在京中的容央,也是十分思念,稍一收敛心神后,正逢奚长生撩帐而出,当下跟褚晏一并入内探视去了。
却说褚晏去后,褚怿独自留在帐中,坐看案上地图,心绪沉浮。
褚晏的话不时零零碎碎地回荡耳畔——
回京,容央,相思之苦,抓肝挠肺……
褚怿扶额,眉心渐渐拢成一条“川”字。
回……吗?
一口回绝,固然有不想再跟赵慧妍扯上关系的成分在,但更多原因,还是放不下燕京之战。
褚怿目光落回地图。
汴京一别,至今已两个多月,易州城的雪下了整整两场,从京城而来的信中,亦不止一次地提到了月夜里一层层铺厚、又一层层消融的雪……
修长的指点在地图上,从一座关城划至汴京。
千里绵亘,跨越重山复岭,广川大河。
如果急行军的话,来回用时大概能控制在十日之内,即便燕京一战真有变数,也能尽快赶回。
但是,依赵慧妍眼下的身体状况来看,急行军俨然是天方夜谭,单是回京这一趟,估计就要耗时半个多月。
再者,这么火急火燎、不管不顾地赶回去,如果就只是为了见上一面的话,似乎总有点……
褚怿压着眉心,琢磨着那个很不愿意吐出来的词,后知后觉,自己这优柔寡断的样儿,简直像是中邪了。
褚怿别开眼,起身离开长案,便在这时,百顺嬉皮笑脸地撩帐进来,喜滋滋道:“郎君,瞧瞧什么来了!”
手一扬,褚怿立刻瞄准上边拿着的一封信函。
是容央写的信到了。
将将平静的心湖“嘭”一声,登时又荡开一片浪花。
褚怿抿住唇,不动声色把信取来,再示意百顺出去。
百顺心道:“又装,装什么装。”
到底不敢戳穿,微笑着,乖溜溜地去了。
褚怿坐回原位,立刻把信拆开。
这回也只是薄薄的一张纸,但跟上回不一样,不拿艰深晦涩、文气绉绉的诗来给他猜了,改成了一幅画。
画里,一个尚在襁褓的小男婴捏着一大串糖葫芦,正垂涎三尺地大快朵颐。
糖葫芦边上,还要特意备注一个“酸”。
褚怿蹙紧眉,什么意思?
屁大点的婴孩,就吃糖葫芦,还酸,哪有糖葫芦是酸的?
等等,酸的糖葫芦……
褚怿眸光一变,再次看回画上的男婴,目光如炬滚烫。
帐外风雪如晦,烈烈吹翻旌旗,营帐中,阒寂如大海凝结。
褚怿坐在案前,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男婴的眉眼。
是夜,褚晏处理完军务,晚膳都来不及吃,又开始着手调人护送赵慧妍和赵彭回京一事。
两个千金万贵的殿下在,这护送之责,真真是重于泰山。
褚晏思来想去,绞尽脑汁,最后敲定由昭武校尉唐桧和褚怿的得力副将李业思共同率褚家亲信护送二位殿下回京,当下把人寻来,反复交代一路上的注意事宜后,方稍稍放下点心,吩咐传膳。
人刚坐下,热茶都还没喝上一口,褚怿“唰”一声撩帐入内。
褚晏本能地精神一绷,直觉无甚好事。
果然褚怿站定,开口便道:“回京队伍,何时出发?”
褚晏心有戚戚:“干什么?”
褚怿一脸坦然:“不是要我送?”
褚晏脸颊僵硬,搁下那杯茶水,起身踱至褚怿身前,伸手在他胸膛拍拍。
然后微笑:“好玩,是么?”
三日后,由褚怿率领的一支精锐护送着恭穆帝姬赵慧妍的车驾离开关城,向都城汴京出发。
一切遵照圣旨执行,原本请缨的赵彭便被留了下来,继续在营中视察历练。
眼瞅着浩浩荡荡的一队铁蹄消失在大雪深处,赵彭慨叹道:“姐夫送去也好,比起我,四姐自然是更想看到姐夫的。”
褚晏道:“看着胀气。”
赵彭转头:“?”
啥?
褚晏笑笑:“走了挺好。”
赵彭:“……”
朝阳破云,鎏金一样的光漫射大地,车轮在皑皑积雪上碾压着,像一路压过破碎的瓷器。
赵慧妍靠在车窗前,推开窗户往外看。
雪道逶迤,整齐肃静的骑兵前方,一人银甲凛凛,策马而行,背影挺直如雪峰静立。
此情此景,今夕何夕……
有风卷着凛冽寒气从窗外扑来,婢女抓住那扇窗,小心劝道:“殿下,您现在受不得风吹,关了吧。”
赵慧妍眼神空寂,目光仍凝在那里,却淡漠答:“关吧。”
当日夜间,队伍抵达六十里外的小镇,下榻客栈时,婢女找到百顺传话,恳请行军速度放慢一点。
百顺为难,如实禀明褚怿后,褚怿道:“日行六十里,已是最慢了。”
百顺何尝不知,但……
“或许是恭穆帝姬尚未恢复,这天又冷,实在经不起长途颠簸……”
褚怿敛眉,百顺不敢再往下讲,虽然私心里也希望尽快回京,但瞧车中那位一张惨白如死人一样的脸,又着实狠不下心。
次日,行军速度果然变慢,原定于两日的行程,足足多走了一天。
这日午间,在途中用过干粮后,军队继续启程,不多时,百顺又策马找上褚怿,道:“郎君,帝姬传话,好像哪里不大好,要您过去一趟。”
褚怿一脸冷漠,就差将“老子又不是军医”写在脸上,百顺很懂他的心意,赔笑道:“刚刚已召过军医了,但帝姬不见,点名道姓的,只要您。”
褚怿沉眉,那脸自然更冷了。
百顺悬着心静静等待,原以为褚怿势必不会再理,谁料半晌后,影杀低鸣一声,竟还是掉头往后去了。
百顺又惊又奇,急忙跟去。
开春的日头悬在重重山外,残雪覆盖的官道上古树萧索,褚怿一骑穿过横伸的枝杪、招展的旌旗,及至马车窗前并行后,向内道:“殿下有何贵干?”
车窗并不打开,少顷,一道低弱声音从内传来:“此处是何处?”
褚怿展眼往山外看,峭壁之下,云雾缭绕,重峦叠嶂,一条大河盘于岳间,气势滔滔。
褚怿答:“孟津关。”
北滨黄河,南附邙岭,河南境内七大关口之一。
赵慧妍道:“哦,我来过。”
褚怿默然。
孟津关是大鄞赴大辽的必经关口,她指的是去年和亲的时候。
赵慧妍道:“唐代诗人韦庄曾有一首诗,是在孟津关写给友人赠别的,将军可知道?”
褚怿道:“知道。”
赵慧妍道:“能请将军念一遍吗?”
车中静默,车外也静默,蹄声、风声一时震耳。
“一介武夫,不记这些。”
褚怿提缰,策马往前。
百顺跟来时,恰看到这一幕,一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夜,大军在孟津关驿馆歇脚,夜深后,百顺给褚怿端来热水,伺候他泡脚时,刚一开口,褚怿道:“就说我病了。”
百顺:“啊?”
褚怿手握着一卷兵书,眼都没抬:“日后再找我,就说我病了。”
百顺似懂非懂,半晌憬悟过来:“哦……”
眨眼数日过去,行军速度渐渐加快,送行队伍直逼汴京。
春分这日午后,途经杞县,正巧赶上县里庙会,热闹得一众士兵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褚怿下令休整半日,众人欢欣鼓舞。
百顺眉欢眼笑,屁颠屁颠地跟在褚怿后头,一会儿东边瞅瞅舞狮,一会儿西边瞅瞅摊铺,期间又还要分出一神系在褚怿身上,真真是不亦忙乎。
褚怿卸下军装,一袭春衫行走在人海里,墨发高束,轩眉灿目,端的是风神潇洒,英俊无俦,引得一条街的妇女、少女心驰神遥,花枝乱颤。
百顺连道“罪过”,不敢再分神,冲上前殷勤护主。
褚怿驻足在一辆货车前,拿起最顶层货架上的一个彩绘摩睺罗。
身边忽然有人道:“将军不是病了?”
褚怿转头,货车前,赵慧妍领着婢女静静站着,一双杏眼冷清又锐亮,似在洞察,也似在嘲讽。
褚怿道:“是病了。”
赵慧妍微冷一哂:“什么病,好得这样快。”
褚怿道:“还没好。”
继而补充:“相思病。”
说罢,朝货郎扔去一枚碎银,拿着那摩睺罗便走了。
赵慧妍伫立原地,交握在袖中的双手拢紧,空濛目光略过车上货架,定格在最顶层空掉的那一格。
褚怿拿走的摩睺罗,是个彩绘的襁褓婴孩。
目中蓦然像被针刺,赵慧妍红着眼眶转开头,身边婢女道:“殿下你瞧这小郎君,神气活现,简直跟真的似的,咱们买一个吧?”
赵慧妍看着茫茫人海,漠声道:“买吧。”
一日后,汴京城近在眼前。
自打入得城门后,百顺就一径在那儿探头探脑,褚怿看不惯,但意外地也不讲,只是打马走着,目光也不时在街边打转。
日前倒是有传信回来,讲大概这两日进京,就不知……那人肯不肯屈尊来等,来迎了。
想到那不来的可能,心里竟还有点气,褚怿扯唇笑,笑自个也忒矫情了。
要那画上是真的,她的确已有孕在身,不更应该在家里歇着等?
念及那画,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暖流在胸口蔓延开,褚怿手抹过唇,目光熠熠。
护送任务要等面圣后,把帝姬安然无恙地交到官家手里才算结束,褚怿估算着回府的时辰,这时一名随从策马上前,送来一纸卷着信笺,道:“将军,进城时有人送来的,说是让转交给您。”
褚怿垂眼,把信笺拿来,打开后,眸光一亮。
信笺上只寥寥三个字:拱桥巷。
但字是容央的。
胸口蓦然如擂鼓动,褚怿把信笺塞入怀里,对那随从道:“皇城门外等我。”
说罢,径自翻身下马,随从一愣,定睛再看时,人已消失在人海了。
人声喧阗,巷道深深。
褚怿越过人海,穿过深巷,一径往信笺上的地点行去,初春盛开的桃花飘零在晨光里。
及至拱桥巷口,水波潋滟,绿柳成荫,三俩行人穿梭在桥上、桥下,环目四看,却并无容央人影。
褚怿停在一棵绿柳下,胸前起伏,再次把怀中信笺拿出来确认。
这时手臂被人从后轻轻一戳。
褚怿回头。
春风起,绿柳扬,容央梳着俏皮的双平髻,一袭鹅黄襦裙,歪头站在晨光里,甜甜笑:“少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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