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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立冬(05)


  温岭远看见她之后,露出笑容,站在原处等着她走过去。

  他抱的花是百合搭配桔梗、雏菊和尤加利,拿墨绿色的纸包装,小而精致的一束,初冬肃寒的夜里,配色尤其显得清新。

  温岭远说:“你电话打不通。”

  “啊。”宁樨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才发现还开着飞行模式。

  苏雨浓走过来轻轻搂了一下宁樨的肩膀,“我先走啦。”

  温岭远说:“下雨不好打车,我顺道也送你回去?”

  苏雨浓摇头笑说:“不了不了,我爸今天来接我。”冲宁樨使个眼色,走了。

  宁樨手里还提着一个很大的袋子,里面是高跟鞋,和装在防尘袋里的裙子。

  温岭远把花递给宁樨,再接过她手里的袋子,一起往门口走。

  路上停满车,人车混杂,又逢上雨天,几乎是寸步难行。温岭远的车停得有些远,在校门口这条路的最尽头。

  宁樨边走边低头看着路,害怕从翘起的地砖里踩出一泡污水。

  听见温岭远说:“恭喜。”

  宁樨没什么精神地“嗯”了一声。

  自己是不是得寸进尺,她往穿着毛衣、牛仔裤和靴子的身上看一眼,突然想到。

  其实只要他来就好了,结果真正看到他,又希望他来得早一点,至少在她还穿着那条裙子的时候。

  快要走到停车的地方,宁樨听见身后有人喊,转过头去,路那边有个男生疯狂朝她招手。

  不是没有遇到过被这种自来熟搭讪的情况,宁樨只是瞥一下就继续往前走。

  男生从拥挤的人流、喷吐的汽车尾气里艰难穿过马路,几步跑过来,一掌拍在她肩膀上,“不认识我了?”

  宁樨皱眉回头,正要发作,看见男生的脸,愣一下,“苏昱清?”

  “还算有点良心。”苏昱清个子高高大大,穿一件棒球外套,头发理得得很短。他笑起来十分爽朗,是一个具有初夏时节晴朗午后气质的男生。

  他是宁樨难得不讨厌的,甚至称得上是朋友的同龄男性。宁樨和他是初中同学,两人中考成绩差距很大,去了不同高中,也因此联系越来越少。

  “你过来我们学校做什么?”

  “专门过来听你唱歌啊。”

  “少来。”

  苏昱清笑说:“有个亲戚结婚,在附近酒店。吃过晚饭我来你们学校逛,听说有歌手大赛,就去凑了一下热闹——恭喜恭喜。”

  宁樨也笑了一下,“他们都说是潜.规则。”

  “全场就你唱得感情饱满又不做作,我是评委也给你高分。”

  温岭远一直在一旁耐心地等,宁樨想起要做介绍,对苏昱清说:“这是……我爸的朋友,温岭远。”

  苏昱清点着头说:“你好你好,我是宁樨初中同学,我叫苏昱清。”

  温岭远微微一笑,“你好。”

  苏昱清估计他们还有安排,便对宁樨说:“我得回去了,微信上联系。”

  上了车,温岭远打开暖气,再开雨刮器扫去前窗雨水,除去雾气。

  “吃过晚饭吗?”

  宁樨摇头。

  “那我们可以一起去吃一点东西。”

  “你今天又加班到很晚?”

  温岭远说:“快下班的时候,接诊一个外地过来的病人,天又下雨,不好将人拒之门外。”

  前面还堵着,车慢慢地开,可能因为车厢里温度升起来,不再那样冷,宁樨低落的情绪也渐渐被自己消化。

  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还抱着花,笑一下,道谢,“虽然你没赶上演出,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原本以为你不会来了。”

  因为路况复杂,温岭远一直专注前方,这个时候,才转过目光来看她一眼,笑说:“谁说没有赶上。

  宁樨怔住。

  “打不通你的电话,所以结束之后我去了校门口等。”

  温岭远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然而宁樨却不是很信,“你看了演出?”

  “到的时候,决赛第三个人上场,唱的是《北京北京》,我有没有记错?”他被怀疑说谎却也不恼,用细节自证。

  “原来你真的去看了。”宁樨觉得惊喜,又觉得遗憾,如果知道他在下面听,她或许会更投入一些,“……我没有唱好。”

  “是吗?我反倒同意你同学对你的评价。”

  感情饱满又不做作?宁樨说:“你们对我有滤镜。我都记不得自己唱的时候是什么状态了。”

  她唱一首粤语歌,温岭远恰好听过,关淑怡的《地尽头》。“隔岸无旧情,姑苏有钟声,震荡过的内心只有承认,逃避到地心都不会入定”。她嗓音没有关淑怡那样的鬼魅,更清灵些,有些像吴雨霏。十几岁的年纪不够驾驭沧桑,强行表现反而做作,投入不走心的失落,或许更相宜。

  “人当然都是主观的,你不如坦然接受称赞。”

  宁樨笑了。

  “你学声乐,今后打算往这条路发展吗?”

  宁樨眨一下眼,“啊,你以为我是学声乐的。”

  温岭远转头看她,“难道不是。”

  宁樨坐直身体,把花束当话筒,轻咳一声,字正腔圆地开始播报:“晚上好,今天是11月21日,欢迎您准时收看夜间新闻。在刚刚结束的南城九中第八届校园歌手大赛上,上届冠军宁樨同学,也就是我本人,再度斩获冠军,卫冕成功,这也是宁樨同学第三次获得该奖项。赛后采访环节,宁樨在发表获奖感言时这样说道:既不感谢声乐老师的栽培,也不感谢声乐班上同学的支持,因为我是学播音主持的,和声乐没有半毛钱关系。”

  温岭远笑不可遏。

  宁樨放松下来,靠在舒适的座椅上,“我现在相信你是真心觉得我唱得好了。”

  “如果你没有受过专业训练,那我只能说……”

  “嗓音作弊?”宁樨笑说,“小雨是这么说我的。音色独特或许是优势吧,小雨说我实在混不下去,可以去唱歌做主播。”

  “如果这是你喜欢的,未尝不可。”

  宁樨耸耸肩,“我还不知道我喜欢做什么。”

  “那不如我们先考虑当下,比如,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三明治,”宁樨看着他,斗胆再加了一句,“你做的。”

  温岭远笑说:“今天已经这么晚了,不要考验我的厨艺。换一个吧。”

  “那我想吃海底捞,外卖,在青杏堂吃。”

  温岭远看她一眼,“为什么不去店里?”

  “我不知道,可能因为太冷了,在外面的店里好像没有办法定下心。这种下雨的天气,我只想在自己家里,吃一点热腾腾的东西。”

  “大致理解你的感受。”温岭远把自己手机解锁,递给她,“你来点吧。”

  宁樨不接,“我请你,让我请一回吧,我是冠军呢。”

  温岭远没有和她争。

  晚上进青杏堂,要走靠近马路这端的后门——让人困惑的格局,青杏堂的大门在建筑的背面,后门却在建筑的正面。

  宁樨提出疑问,温岭远解释说:“原因很复杂。青杏堂的大门,原本是朝向马路的。后来两旁的建筑扩建,市政规划又使道路改向,变成现在这样格局。如果要调整大门方向,需要将靠近马路一侧的店铺都买下来,再整体打通。我跟店铺的业主接洽过,你猜怎么样?”

  “坐地起价?”

  温岭远点头,“所以不强求了,门朝哪边开,都只是形式。”

  后门是两间店铺之间小小的一扇铁门,白天通常都是锁上的。进去是青杏堂的库房,再往里走,经过一条走廊,左边是厨房,右边是员工休息室。厨房主要用作给病人代煎中药,也配备有冰箱、微波炉等基本设施,方便员工使用。

  温岭远沿路将灯打开,“你想在哪里吃?员工休息室,还是茶室?”

  “休息室吧。”宁樨不好说其实她想去楼上吃,只是会弄得房间都是火锅味,让温岭远没法好好休息。

  温岭远打开休息室的空调,然后去了厨房。宁樨坐得有一些无聊,去厨房围观。

  温岭远抱着手臂站在灶台前方,薄薄灯光洒在他肩上,而他在……发呆?

  宁樨突然一声喝。

  哪知道只听见温岭远笑了,一点没被她吓到。

  宁樨耸耸肩,走到他身旁。

  和一般家用的厨房很不同,这里置有七八口燃气灶,上面都摆放着煎药用的陶罐。经年累月,这个房间给熏出浓重的药味。

  “针灸我是相信的,喝中药……真的有用吗?”

  温岭远或许已经无数次碰到这样的提问,所以语气和神色都很平和,“中医是一种经验科学,现在缺少的是系统化的理论建构。你应该知道屠呦呦青蒿素获得诺奖的事?”

  “可是,”宁樨摸摸鼻子,“我看到有人说,青蒿素的发现,并不属于中医。”

  温岭远笑了一下,“这样的言论不罕见,背后也有很复杂的原因。只要厘清一个概念,就能对这些观点形成自己的判断——在很多的人概念里,西医等同于现代医学;因此,认为中医与西医相对,即与现代医学相对。”

  “……我好像没听懂。”

  “我们现在所说的解剖、麻醉、外科手术……属于现代医学的范畴。在现代医学体系形成之前,西方的医学也经历过很长的蒙昧时期,类似放.血疗法、水银蒸汽治疗梅.毒,就是古代西医产物。”

  “所以,西医分为古代西医和现代西医,中医也应该分为古代中医和现代中医。现代西医和现代中医,都属于现代医学。青蒿素的发现,可以归类为现代中医。”

  “可以这样理解。”

  “那为什么不将所有的药材,都按照屠呦呦发现青蒿素的方法,进行……”宁樨觉得这里应该用一个专业词汇做归纳,只是她不知道应该是什么。

  “病理筛选和临床验证。”温岭远替她补上,“已经有很多科研机构和团队在做这样的研究,爷爷也为其中的一些提供过资料。只是这些研究需要投入大量人员、资金和时间,并且,也受到一些利益集团的阻挠。”

  “利益集团?”

  温岭远笑着摇摇头,“这些不细说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现在给病人使用的一些药方如果被证伪,中医,准确点说,古代中医,岂不是……”

  “这是一件好事。证伪是科学进步的一部分,就像你做题,排除掉一个错误答案,即便仍然不清楚正确选项,也离正确更近了一步。”

  “你会失业诶。”

  “那我或许求之不得。”

  宁樨没有想过,有一天那么不爱读书学习的自己,会跟一个人讨论这种远远超出她认知范畴的话题,以至于热水壶都烧开自动断电,他们都没有觉察。

  直到一个电话打进来,宁樨手忙脚乱去摸口袋里的手机。

  “是送外卖的,”宁樨说,“在路口那个便利店,说找不到地方。”

  “我去拿。”

  后门打开的瞬间,听见风雨声,宁樨站在过道里朝门口遥遥地看一眼,立即返回休息室,抓起伞桶里的一把长柄伞。

  跑到门口,温岭远还没走远。她两步跑过去,把撑开的伞往他手里一塞。

  伞面在头顶遮出一片阴影,温岭远确定自己听见脚踩进水坑的声音,微讶着低下目光,她皮靴靴面浇上了泥水,只是她自己好像一点没有觉察,只在抬头急切地看他。

  片刻,温岭远收回目光,很淡地笑了笑,“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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