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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胭脂蛊(二)


徐千屿一到二楼,  便感知到镇魂锁的存在,又看见陆呦,立马放了心。

        陆呦有系统,抢她的准没错。

        陆呦看到赵明棠,  却瞪大眼睛,  很是无语,  慌忙转头寻谢妄真。

        那少年隐匿人群中,遍寻不见,  她不安地咬住嘴唇。

        眼看赵明棠离镇魂锁更进一步,谢妄真便说帮她取来。当时正碰上芳华楼的楼主拦住赵明棠的车队,  可谓天赐良机。

        但谢妄真带回令她失望的消息:

        他说自己失手,  芳华楼楼主将镇魂锁一并带走了。

        还能如何,  陆呦马不停蹄地赶往芳华楼。幸而提篮圣女的身份还有便利:芳华楼主柳易安早年去医馆看病时,  被提篮圣女搭救过。她挟此恩求报答,将镇魂锁要过来就是了。

        但是楼主闻言,  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既没说给,  也没说不给。眼下更是带来一个赵明棠,  变成让她们俩打一架,  分出胜负,才能将新得宝物奖予胜者。

        怎么这么艰难?

        “楼主方才分明答应我,找到了就还给我的……”提篮圣女急道,  “凡事总有先来后到。”

        徐千屿道:“是该先来后到。不过既然是楼主的东西,  楼主想给就给,  不想给不给。就是改换规则,  也无伤大雅。”

        此话虽谄媚,  但叫人通体舒泰,  柳易安  “噗嗤”一声笑了:“二小姐所言正是。”

        徐千屿还跃跃欲试:“既是宝物,求取者众多,方显宝物珍贵。我愿意和提篮圣女公平竞争。快来吧!”

        陆呦:“……”赵明棠到底是谁?见到她就没好事。

        柳易安是商人,商人只管重利。徐千屿和陆呦在这里比试,便是给他芳华楼增添吸引客人的噱头,他何乐而不为?

        当下便有两名小二朝楼下一喊,宣布两位姑娘为争抢宝贝,要当众比试,此时茶坊的客人,可来二楼观摩。

        下面的人茶饭也不用了,人挤着人,争先恐后涌上二楼。既是看热闹,也是想看看芳华楼二楼长什么样子。

        这池子原本用作水上戏台,唱戏时四面水龙变幻,白雾袅袅,如梦似幻。现下戏台慢慢下降,沉入水中。又有许多梅花桩从水下升起。

        打就打吧,还要踩桩。

        提篮圣女足尖轻点,翩翩落在梅花桩上,飘然如飞天仙子。徐千屿也化一道红影,飞身而上,扯住帷帽,回头看众人惊叹连连。

        在水中央,外面的声音都被模糊了。光闻嗡嗡声,听不清说的什么。

        小二来问武器。

        陆呦道:“我用剑。”

        徐千屿:“我也用剑。”

        陆呦禁不住看了她一眼。

        徐千屿却没看她,她刚在人群中看到一只草靶子晃来晃去,心中一动,再侧头一看,果见那衣衫褴褛的卖蝉小儿也来了二楼。

        但他好像被人挤倒了,瘫坐地上,身下还有一摊泥,他眼看地面,眉毛蹙起,口中焦急地呼喊着什么。

        徐千屿也很着急。还没看清,他便被喧闹的人群挡住。

        又过一会儿,人影晃到一边,徐千屿终于看清:他的一只腿深陷泥中,他坐在地上,是在慌乱地将腿往出拔。

        室内,怎会有泥潭呢?

        草靶子倒地的瞬间,徐千屿忙指着他叫道:“你们看到那边了吗?”

        可惜那下面的观众乌泱泱,也并不能听到她的声音,只是疑惑二人拿了剑,怎么还不开打。

        小孩两手抱住腿,面无血色,那团泥似一张嘴,一吞一拽,膝盖也被拖了进去。

        徐千屿一踩梅花桩,飞身而下,人见她持剑下来,大吃一惊,面色惶  恐,纷纷往两边躲去。

        剑风破空,“嗤”地劈在那块污泥上,有几丝黑色魔气溢出。

        徐千屿感觉那物生生一颤。

        不像砍到一团泥,倒是像劈中了什么皮糙肉厚的活物,随即“啵”的一声。小孩猛然将腿抽出,受力之下跌了个仰翻。

        徐千屿的剑却陷在其中,拔不出来。

        那团污泥颤抖一会儿,忽然膨胀扩大千百倍,如海浪兜头而来,徐千屿眼前一黑。她被吞了。

        芳华楼尖叫一片。

        众人眼中看来,人群忽然有一团巨大的污泥如苏醒怪物般直立鼓起,直顶房梁,挤断栏杆,周遭的人与之相比,好似人脚下虫蚁,被掀倒一片。

        徐千屿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中她感觉自己似被绸布裹住,又似被装进一只巨大的胃中。那团有生命的污泥柔软冰凉,有一股妖冶异香,软体动物一般缓慢地伸展移动,她手持利剑向上,用灵力将其划开,但好像伤不了它。换了灵剑,效用也微乎其微。

        如墨黑暗中,她甚至看不见手中灵剑的轮廓,只能摸索。

        污泥如缠身之蛇缓缓收紧,压缩着她的空间。

        她四肢感受到渐重的压力,耳边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是帷帽的骨架被压断了。异香越来越浓。若再紧一些,她就要窒息了。

        头一次遇到这种境况,徐千屿心跳如擂,一阵恐惧,又告诉自己不慌,不慌……

        片刻,她闭上眼睛,静心沉入灵池。

        师兄以前同她说过,修士的神识,是修士五感之外第六感,可以看到眼看不到之物,听到耳听不到之声。她虽然没有神识,但意识应该也顶用。

        但她又有些犹豫。

        她以往每次使用意识,都要歇上好几日。今日已经意识出窍过一次,她还能行吗?

        在灵池内看到意识时,徐千屿一惊。

        这……这是她的意识?

        面前光团,已经不是大萤火虫能形容的了,得有麻雀大小,光辉盈盛,似一轮小月亮。随她所想,小月亮灯笼般悠悠飘出体外,清晰地照亮前路。

        她分明未睁眼,但“看”到眼前污泥体内如血管般交错的金线,亦仿佛听到血脉汩汩涌动之声。

        空间越缩越窄,徐千屿专注入定,暂时忘了害怕。如子宫内婴孩,蜷着身体,扶着污泥内部,缓缓游走,探寻眼前看到之景。

        若收得太紧,她便给污泥一刀,强迫它松开些,再继续游走。

        慢慢地,那些金脉越来越细微集中,在无数金脉交织之处,她看到另一团光亮。

        这算不算污泥的心脏?

        她朝那轮光慢慢挪动过去,是一个光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弹。

        徐千屿接近光球,但见有只拍着翅的斑斓蝴蝶,其翅羽色泽百种,流光溢彩,艳丽得仿佛带着毒性。

        徐千屿一碰光球,污泥陡然震颤起来。徐千屿能用意识看见光剑的轮廓,她一手扣住琉璃使光球,不顾它剧烈地甩动身体,硬是用灵剑将光球剜了下来。

        只听哗啦一声。

        那团污泥好似戳破的鱼鳔,“啪”地破开,天光乍亮,刺得徐千屿一闭眼,骤惊之下,把光球给捏碎了。她忙松开手,幸而那只蝴蝶还在她怀里扑棱。

        不幸的是,污泥破开时,泥沙俱下,如倾盆大雨,淋了徐千屿满头满身。

        旁边人顿时退开数尺,只留她一人和一摊泥水跪坐地上。

        徐千屿睁眼便见那卖蝉小儿受了惊吓,连连后退,草靶子也不要了,撒腿就跑。

        ……腿看来是没事。

        徐千屿将蝴蝶揣入袖中,甩了甩手上泥水,一时僵在原地,如芒在背。

        她此刻从头到脚如泥人  一般,第一反应是不想打了。

        回家去吧。

        幸好头上帷帽还在,脸上没有裹泥。但她自小到大,光鲜亮丽,还未当众出过这样的丑,便萌生退意,这辈子都不想见今日这些人了。

        她顿了顿,想到镇魂锁,想到她还要进内门,勉强回过头。台上陆呦已经看傻了眼。几个小二见她通身漆黑,模样滑稽,绷不住笑出了声。柳易安竟没笑,面色严肃地看着她。

        徐千屿还没说话,柳易安便一挥袖道:“你这样如何做比,弄脏我的地方。”又道,“来人,把二小姐带去四楼沐浴更衣,再来比过。”

        众人哗然,芳华楼的四楼,据说是千金打造的灵池温泉,只有楼主几个至交好友使用。可是权贵一掷千金都无缘一看的地方。赵二小姐因祸得福,当真是捡了大便宜!

        不过这些徐千屿都没听到。

        听到沐浴更衣,徐千屿求之不得,站起来比谁都快。

        方塘之水清澈见底,许多光点莹莹地飞出,果是灵池。

        不仅如此,渠池外的整个空间,全是由大块的灵石裁切而成。磨平的灵矿通透非常,常用来做镜。眼下竟有人拿它铺地,雪白一片,纤尘不染。

        徐千屿提裙走过去,在上面留下了一串泥脚印。她蹙了眉。

        “……”这应该会有人收拾的吧。

        眼下无人,柳易安与她相商:“二小姐能否将喙凤碟给我?”

        徐千屿将半死不活的蝴蝶从泥哒哒的袖子里拿出来:“这个?”

        “正是。”

        “我抓来的,就是我的。”徐千屿道,“让我给你我就给你,你拿什么来换?”

        “此为魔物。”柳易安失笑,“小姑娘,你一介修……”

        “嘘嘘嘘!”徐千屿忙截断,这芳华楼的楼主有些本事,对仙宗也亦有了解,竟看出她修士身份,但不能揭破,否则她便违规了。

        柳易安自知失言,以折扇抵住唇。

        “给你,你要拿来做什么?”徐千屿道,“你说这是魔物,安知你不会拿去害人?”

        “此物是土妖的妖丹,你方才应该看出,土妖是妖魔,吞噬凡人。平日里喙凤碟便是诱饵,倘若有人捕捉,便会着了它的道。我的人蹲它已经很久,都不敢轻举妄动,那无知小儿,竟敢伸手就捉。”

        柳易安伸出指尖,喙凤碟落在他手上,转眼就不见了:“土妖被你杀了。妖丹不能独自存世。它快死了。等它死了,我会将它做成首饰,芳华楼更添一宝,倒时还请二小姐赏光。”

        徐千屿心想,她杀了一只妖,难怪方才分数猛涨。

        柳易安接过侍女递来的托盘,那上面叠着一件白裙:“我不白拿你东西。此为灵池之水,你马上升阶了,泡吧。”

        徐千屿惊讶至极,芳华楼的楼主连她修为都能看得出。但见他抖展开给她穿的衣裙,欲言又止。

        柳易安见她不见喜色,隐有嫌弃,面上的表情崩裂了,目光如电,不悦道:“怎么,嫌不好看?”

        “好看是好看……”徐千屿为难地看着裙子,此裙洁白无瑕,羽毛宝石缀满,粲然生光,说不出的清雅秀丽,闭了闭眼,“能不能换一件。”

        若平日里穿,她自是非常乐意。但她要踩桩,那裙子链子会绊着她。而且上面那么多毛,打赢了还好,若输了,鸡毛乱飞,那得是个什么场景。

        “我芳华楼顶级的白羽留仙裙,多少人看一眼我都嫌脏,你竟然嫌不好看!”柳易安难以置信,拂袖而去,“爱穿不穿。”

        徐千屿泡进池内,洗净污泥。衣裙已脏了,无可奈何,只得不情不愿地拿过裙子换上。

        “明棠。”

        徐千屿正在发愁,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清冷如露,她惊而回头:“姐姐!”

        师姐不善打扮,连  雪花脂都不会抹,可见平日一心修炼,才能在修为上胜过她。她不思进取也便罢了,还穿得花里胡哨地见师姐,竟羞耻至极,“你、你先别……”

        沈溯微方才感知魔气,知道徐千屿遇险,便直奔芳华楼来。

        “怎么了?”徐千屿往常说话掷地有声,今日头一次底气不足。他心道不好,迸射战意,手中拔出剑,目色极亮,走过纱帘。

        便见徐千屿身着白裙坐在池边,双足还浸在水中。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半遮半掩藏在纱帘后,难为情地看着他,便是一怔。

        此处灵石如镜,竟映破了捏造的皮囊,徐千屿原本容貌浅浅现出,眼要圆一些,瞳孔要大一些,不高兴时候,尤其泄露情绪。

        徐千屿亦出神地看着他。

        灵石雪白,将整个空间映得纤尘不染。赵清荷手中持剑,神色冷凝,两个影子叠合着,眼前人双目微挑,嘴唇嫣红,一双如雪如月的眼。

        这是师姐原来的模样吗?怎么有点像她幻想中的娘。

        而且今日才发现,娘又有些像……师兄?

        “明棠?”沈溯微又唤一声,打破她胡思乱想。

        徐千屿反应过来正事,喜道:“姐姐,你来得正好,能不能跟我换个衣裳?”

        沈溯微:“……”

        他瞥一眼徐千屿身上裙子,便知楼主给她的衣裳太过累赘,影响她用剑。

        徐千屿见师姐默许,感到绝处逢生,又想到赵明棠瘦小,这留仙裙撑不起来,换给赵清荷,正是相得益彰:“你穿我的,你穿上一定好看。”

        沈溯微见她脱衣,眼疾手快将帘子放下,将她挡住。

        徐千屿又道:“我马上脱下来,给你穿。此处没有镜,也不知道穿上什么样,一会儿你穿上给我看看。”

        “我不穿。”  师姐答得冷淡决绝。

        徐千屿习以为常,脱得飞快,已将留仙裙叠起来,反手从纱帘下面的缝隙推过来。沈溯微并没有脱身上的,而是趁她换衣时,从芥子金珠中取了一套崭新的衣裙,从缝隙推回去。

        那边窸窸窣窣,沈溯微自觉敛目。待到徐千屿换好了衣裳,放心地长吐了一口气,方才抬眼。

        纱帘影影绰绰,朦胧地映出了少女的影。徐千屿蘸水梳头,梳起了一只螺髻,已经用掉了所有的发梳。待要绑好另一个,她的手在地上摸来摸去,再无多余的发梳。

        沈溯微见状,以剑裁下一段裙摆,不动声色地从下面递过去。

        徐千屿还在摸索,陡然摸到了一段绸带和半截冰凉的指尖,背对他粲然一笑。抓起来系在头上,似乎觉得称心如意,很是高兴:“谢谢姐姐。”

        沈溯微没有做声,但神色一松,似也欣悦。

        原本徐千屿还有些紧张。因为前世她对战陆呦统共三次,没有一次赢过。

        但师姐的衣裳干燥清爽,又梳好头发,浑身上下利落温暖。徐千屿忽而又觉得有勇气一战。她拍拍裙子,站了起来。

        帘外,沈溯微也站起来。

        师姐既然不愿意穿留仙裙,徐千屿便认为她此时没外衣穿,走动时候,非礼勿视,眼睛看着地,顺手将帘子一卷。

        帘被她带着,如轻薄流云徐徐卷起,将沈溯微裹在里面,不叫他被人看见。徐千屿道:“姐姐等我,我打完马上回来!”

        他没有握帘,故而徐千屿跑了,帘子便缓缓飘回原位。

        他手上拿着徐千屿换下来的留仙裙,温热尚存,带些湿气。他垂下眼。

        从前男女对他,不过万物众生皮相,并未觉得有何不同。今日忽如开悟,男与女,有了清晰的分别。

        男是草木,来去如风,坦坦荡荡。女是手上这一段雪脂。若用力握住,会融化,会浸入缝隙,会沾染他身,永留痕迹。但若远离,却能感受,气息幽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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