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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杖打(修别字)


夜色深沉,石窟前廊黑魆魆的,偶尔有一两座洞窟透出一抹昏黄灯光,光晕映衬下,廊柱上的壁画显得棱角分明。

        突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岑寂。

        王庭中军近卫般若急匆匆爬上最高一层石窟,斜地里黑影一闪,角落里的暗卫倏地飞扑上前,冰冷的长刀抵在他喉间。

        “王在闭关,硬闯者杀无赦。”

        般若连忙捧出一张铜符,“我是亲卫般若,这张铜符是王所赐,我有要事禀报王。”

        暗卫接过铜符细看了一会儿,摘下灯笼在他脸上照了一照,收起长刀,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般若穿过空荡荡的前廊,来到最里面的一座洞窟前,刹住脚步,轻轻叩响石壁,小声道:“亲卫般若求见佛子。”

        里面很久没有回应。

        般若不敢催促,站在外面等着。

        昙摩罗伽闭关期间,只有一名近卫在石窟护法,其余人等不得靠近半步,连送食送水的僧人也只把食篮放在山壁下,以避免打扰佛子静修。般若是昙摩罗伽的亲卫,也遵守这个规矩,如果不是摄政王的噩耗传来,他绝不会前来打扰佛子。

        半晌后,里面传出近卫的声音:“王已经知晓你要禀报的事情。”

        般若面色焦急:“摄政王的死讯已经传遍圣城,城中人心惶惶,王公大臣肯定会借机生事,今天小沙弥发现有很多形迹可疑的豪族奴隶在王寺周围徘徊,还有康、薛、安、孟几家的私兵,王明天出关吗?”

        里面传出脚步声,近卫似乎去禅室通报了,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折回,近卫道:“王明天出关,传令下去,寺中僧人从明天起不得外出,寺主、禅师亦同此例。若有人敢硬闯王寺,直接捉拿。”

        般若忧心忡忡,应了一声,去和寺主通传消息。

        苏丹古身死,意味着要选出一位新摄政王代理朝政。这一夜,圣城内外,从王公贵族到平民士卒,很多人将彻夜不眠。

        石窟里,近卫打发走般若,回到最里间的禅室。

        这间石窟很大,通向方厅的洞壁上挖凿了一座座供奉众佛的龛室,密集如蜂窝。

        已经脱下玄衣、摘下黑色手套的昙摩罗伽沿着洞壁缓步前行,手里托着一盏鎏金烛台,碧眸低垂,神情沉静,一一点亮供佛的烛火。

        在禅室南面洞壁下的毡毯上,瑶英盘腿而坐,脸上仍旧蒙着黑布,柔和的暖黄光晕落在她身上,她乌黑的发丝间闪颤着耀眼的金光。

        近卫面露尴尬之色,挪开视线,不敢再看她。

        每当佛子需要外出或是病势沉重、无法在人前露面时,他就是那个留在石窟掩人耳目的护法近卫,石窟的这条密道通向兽园,只有佛子身边最信任的几个人知道。

        连般若都不知情。

        今晚佛子居然带着文昭公主从密道回来,近卫太过震惊,到现在还没回过神。

        瑶英看不见近卫涨红的脸,安静地盘坐着,等苏丹古叫她。

        有摇曳的微弱光芒笼在黑布上,她感觉自己应该已经进入王寺了,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混杂着香料的清芬,不是熏香,而是书本纸张的味道,寺中抄写经文的纸是带有香味的中原纸和羊皮纸,她记得这个味道。

        瑶英等了半天,没听到说话声,只觉得气氛格外庄严肃穆,怕出声问询会打扰到苏丹古,没敢开口。

        昙摩罗伽点起所有灯烛,几百道烛光交错着投下,他沐浴在金灿灿的光辉中,双手合十,闭目默念经文。

        近卫大气不敢出一声。

        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昙摩罗伽转身,目光从瑶英身上掠过。

        瑶英正襟危坐,一动不动,虽然被蒙住了眼睛,脸上没有一丝慌乱,从头到脚透着乖巧和信赖。

        他抬眸,眼神示意近卫,转身面对着龛室。

        近卫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面红耳赤,走到瑶英跟前,解下长刀往她眼前一递:“公主,我是佛子的近卫巴尔米,公主握着刀随我来,摄政王命我送您回您住的地方,路上您不要出声。”

        瑶英一愣,站起身问:“摄政王呢?”

        巴尔米眼珠转了转,道:“摄政王去觐见佛子了。”

        瑶英嗯一声,握住长刀刀鞘,跟着近卫出了石窟。

        禅室灯火辉煌,众佛伫立,法相庄严。

        昙摩罗伽站在龛室下,没有回头,背影孤绝。

        ……

        长刀冰凉,握在手中,远不如扯着袖子方便。

        瑶英跌跌撞撞地跟在巴尔米身后,走了很久的路,巴尔米停了下来,小声道:“公主可以取下布条了。”

        她松口气,取下黑布,目光向四下里睃巡了一圈,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空阔的长廊间,再绕过几道土墙就是她在佛寺的居所了。

        巴尔米把佩刀系回腰间,道:“公主离寺的这段日子,您的亲兵一直留守在院中。”

        留在王寺的几个亲兵早就翘首以盼,等着瑶英一行人平安回来,今天摄政王身死的消息传遍圣城,他们也听说了,一个个心急如焚,想出城去找瑶英,又记得她的叮嘱,不敢私自离寺,只能愁眉苦脸地干坐着发愁,唉声叹气。

        瑶英突然出现在院门口,亲兵们呆若木鸡,还以为在做梦,抹把脸,上前给她磕头。

        “公主,您总算回来了!”

        巴米尔把瑶英安全送到,转身回石窟。

        瑶英目送他走远,立在门前,眺望北边高耸的山崖,夜色浓稠,崖壁上的石窟群里透出点点灯火,远望就像浮动在云层间的仙宫天灯,清冷出尘。

        她出了一会神,在亲兵的簇拥中回房。

        “公主,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谢青、谢冲他们呢?”

        “听说王庭的摄政王被盗匪围攻而死,是真的吗?”

        瑶英轻描淡写地道:“阿青他们过几天就能回来,你们不用担心。摄政王的事是王庭事务,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你们不要多问。现在时局不稳,这几天都不要出去走动了。”

        亲兵们应喏,向她禀报这个冬天城外收留了更多无家可归的河西遗民,按照她走之前的吩咐,他们帮那些流民挖出一个个地穴居住,虽然今年的雪比往年大,但是流民有抵挡风寒的容身之所,有果腹的食物,可以熬过这个寒冬。流民们很感激瑶英,发誓等天气暖和以后一定会卖力劳作。

        瑶英坐在烛台旁,一边翻看账册名录,一边听亲兵一个个上前汇报,心里暗暗感慨:这些亲兵原本都是粗人,现在一个个领了别的差事,有的带着流民盖房子,有的教孩子习武,有的成了教书先生,有的天天守着葡萄干,有的嘴皮子厉害,和精明的胡商打嘴仗、砍价抬价,有的整天在市坊转悠,买马、买羊、买牛……再历练一段时间,个个都能独当一面。

        亲兵七嘴八舌地汇报完,其中一个想起一件事,拍了一下脑袋,脸上腾起愤怒之色,气呼呼地道:“公主,福康公主也来圣城了!”

        瑶英抬起眼帘。

        亲兵冷笑连连:“属下说错了,福康公主现在是北戎公主,她不知道怎么成了北戎的公主,出使王庭,来到圣城的第一天就指名道姓要见您!”

        瑶英啼笑皆非:“她要见我?”

        亲兵点头:“北戎正使亲自来王寺,说公主是北戎公主的故人,要求见一见公主,寺主回绝了,说您在大殿为佛子祈福,谁也不见。”

        “他们不敢得罪佛子,只得罢了。不过属下看到北戎使团的人在王寺外出没,他们肯定是想等公主出门的时候带福康公主来见您。”

        瑶英双眼微眯。

        朱绿芸为什么一定要见她?

        ……

        巴尔米避开巡视的僧兵,回到石窟。

        昙摩罗伽仍然立在龛室下,满室烛火摇曳,他摘下头巾,撕开伤疤,露出本来面目,道:“去请提多法师。”

        音调清冷。

        巴尔米应喏,转身出去,半个时辰后,领着一名身披灰色袈裟的老者踏入石窟,退了出去。

        老者颧骨瘦削,一双褐色眼睛看去黯淡无神,眼底却有精光闪烁,颤颤巍巍地走到龛室下,轻声道:“贫僧乃寺中维那,掌管戒律,使诸事有序,众僧严守戒律,王召贫僧前来,有何吩咐?”

        昙摩罗伽双手合十,掀袍跪下,道:“弟子罗伽违犯大戒,理当领罚。”

        老僧眼皮颤动了几下,双手合十,问:“王犯了何戒?”

        “杀戒。”

        老僧叹口气,“乱世之中,护卫国朝,庇佑众生,不可避免。不过王是沙门中人,既然犯了大戒,确实不得不罚。”

        他低声念了几句经文,高高举起法杖。

        ……

        杖打声一声接着一声。

        巴尔米站在石窟外,听得头皮发麻,昙摩罗伽却吭都没吭一声。

        半个时辰后,老僧离开,巴尔米吐了口气,快步走进石窟中。

        昙摩罗伽站起身,脸上神情平静,走到另一间起居的禅室,脱下带血的内衫,取过架上的绛红色袈裟穿上,拿起一串持珠,笼在手腕上,绕了几个圈。

        过于宽大的袈裟裹住他修长结实的身体,也遮住了肩背上的新鲜伤痕。

        一声细微轻响,一方软帕从他脱下的内衫袖间滑落出来。

        巴米尔连忙俯身捡起软帕,怔了怔:软帕柔软细滑,料子精细,刺绣的山水图案精美富丽、烟云浩渺,有股暖甜香气,还绣有方方块块的汉字诗文,一看就知道不是佛子所用之物。

        文昭公主是汉女,这帕子肯定是她的,据说公主懂一种高超的技艺,教给了她的族人,现在王庭人人都知道汉人商队卖出的布料最精巧。

        巴米尔脸上腾地一下红得能滴出血来,顿时觉得手上的帕子仿佛有千斤重,而且还烫手。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巴米尔手中的软帕。

        他时热时冷,瑶英从早到晚守着他,为他拭去脖子上的汗水,用的就是这张帕子。他发热的时候,帕子是凉的,他浑身发冷时,帕子一定在炭火上烘过。

        她说自己帮不上忙,只是想让他舒适点。

        也不知道这方帕子怎么会在他身上。

        昙摩罗伽静默不语。

        就在巴米尔觉得软帕生出无数根尖刺,刺得他浑身难受的时候,掌中忽然一轻。

        昙摩罗伽把软帕拿走了。

        巴米尔悄悄舒口气。

        昙摩罗伽眉眼沉静,随手把软帕撂在一边,道:“敲钟。”

        巴米尔精神一振,恭敬应是。

        ……

        小院子里,瑶英和亲兵还坐在灯前议事。

        得知杨迁在秘密训练义军,亲兵们热血沸腾,纷纷自告奋勇,要求前去助他一臂之力。

        瑶英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杨迁满腔豪气,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派去他身边的人一定要圆滑谦和,否则不是合作,是结仇。

        几人对坐着交谈,亲兵中的一人突然眉头一皱,朝众人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静夜中,一阵洪亮悠扬的钟声遥遥传来,轰隆隆的鸣响在寒风萧瑟的冬夜里回荡盘旋,余音沉重而又悠长,响彻整座王寺。

        亲兵站起身,拉开门,细听片刻,道:“佛子出关了!”

        整座王寺被钟声唤醒,越来越多的人拉开门窗,遥听钟声回响,激动地大声念诵经文。

        昙摩罗伽出关的消息很快传遍圣城的每一个角落。

        翌日早上,天还没亮,王寺前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入寺的狭长通道被挤得水泄不通。

        入寺的人大多锦衣袍服,装扮华贵,他们是朝中大臣和王庭的贵族子弟,那些千里迢迢赶来参拜罗伽的平民百姓被拦在最外面,无法进入王寺。

        昙摩罗伽没有接见那些贵族子弟,出关之后,他需要先在殿中诵经七日,为死去的苏丹古超度。

        大臣们迫不及待,不断上疏催促他选出新的摄政王人选,他拒绝了。大臣退了一步,要求七天后立刻定下新的摄政王,他这次没有否决。

        随着大臣的步步紧逼,朝中局势愈发波云诡谲,豪族世家的私兵从各处源源不断地涌入圣城,整座王寺被重重包围。

        为了争夺摄政王之位,世家间摩擦不断,矛盾重重,本该并肩作战的四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不管大臣怎么气焰嚣张,昙摩罗伽始终没有露面,一道流言不胫而走:失去摄政王以后,佛子再次被世家架空了。

        瑶英听见寺中僧人私底下嘀咕:佛子是不是真的被架空了?

        她知道昙摩罗伽绝不会坐以待毙,不像僧人们那样提心吊胆。

        局势紧张之际,北戎使团趁寺中僧人心神不定,托人将一封信送到瑶英案前,请她务必见一见朱绿芸。

        信是以朱绿芸的口吻写的,情意绵长,字字珠玑,先是忏悔罪过,请求瑶英原谅,然后说她们同是汉人,流落在外,应当互相扶持,希望她能不计前嫌,和朱绿芸重归于好。最后暗示假如她能和朱绿芸和好,海都阿陵以后绝不敢再冒犯她。

        亲兵们怒不可遏,破口大骂。

        瑶英拦住亲兵,笑了笑,揉皱信纸,道:“好,既然是故人,是该叙叙旧情。”

        前些天她不能暴露身份,自然要避开朱绿芸,现在她已经回到圣城,不必再顾忌,可以和朱绿芸好好叙叙旧了。

        瑶英问亲兵:“其他部落的公主都到圣城了?”

        亲兵回道:“都到了,如今都住在驿馆,只有天竺公主住在赤玛公主府上。”

        瑶英点点头,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僧人,让他转呈给昙摩罗伽。

        下午,僧人回到院子,道:“佛子请公主去大殿。”

        瑶英起身,跟在僧人身后,前往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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