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45
吃饭间,朱怀镜说起了韩处长让四毛当维修队包头的事。四毛听了眼睛一亮,脸都红了,人也拘谨起来。朱怀镜问他自己有没有把握搞好。四毛搓手摸脚一会儿,说:“没问题吧。我在别人手下干了这么多年,见也见得多了。”
香妹总是护着这位表弟的,说:“他几兄弟,就四毛读到高中,人也聪明。我见过那么多的包头,连个发票都开不好,却大把大把赚票子。我看四毛搞得好这个事。”
朱怀镜就对四毛说:“那好,这是个机会,你自己要好好珍惜。下午你去韩处长办公室,他要找你谈谈。你大方一点,都是乌县老乡,没关系的。你回去吧,中午好好想想,做个思想准备。”
四毛就告辞了。吃了中饭,时间不早了,朱怀镜想午睡,也睡不成了。一家人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正好有琪琪喜欢看的动画片,就依了他。两口子说着闲话。取暖器红得夸张,还煽情地转动着,热气却并不怎么顶事。朱怀镜越坐越冷,浑身寒气阵阵。**大院什么都讲等级,只有市级干部和厅局级干部楼的暖气二十四小时供应,处级干部楼只有晚上六点钟到十点钟才供暖。一般干部楼就只有自己想办法取暖了,你钻被窝也好,钻牛肚也好,都由你自己。你想活得舒服些,就拼命往上爬吧。朱怀镜发现屋里冷冷清清,缺乏生气。再看看香妹,眼角的鱼尾纹紊乱而深密,脸面很是憔悴。儿子是搬了个小凳坐在妈妈双膝间的,神情专注地看着电视。儿子面色略显苍白,头发似乎也有些发枯。朱怀镜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妻儿是这般模样了,胸口隐隐作起痛来。他很内疚,心想晚上龙兴大酒店的应酬还是借故推掉吧。
过后几天,朱怀镜都没有时间同雷拂尘、玉琴聚会。玉琴却送了一个征用塑料厂土地的报告来。朱怀镜草草看了看报告。龙兴大酒店请求征用一亩地,征地费六百万元。
依照办公厅规定,报告应送秘书二处,再按工作程序送呈有关领导。但有的人与领导关系不一般,也直接送呈。朱怀镜觉得自己在皮市长面前说得上话,就准备直接去找皮市长汇报。
第二天上午,朱怀镜打听到皮市长正好在办公室批阅文件,就去了。方明远见了朱怀镜,点头而笑。朱怀镜蹑手蹑脚进来了,用手指指里面。方明远点点头,示意皮市长在里面。朱怀镜把报告让方明远浏览一下,示意一道进去。方明远敲敲门,再推开说:“皮市长,怀镜有事找您汇报。”
皮市长笑道:“小朱呀,多日不见你了,很忙吧?”
朱怀镜说:“哪里啊,再怎么忙,哪有市长忙?正是见您太忙了,就不敢来打搅您。”
皮市长又笑着说:“不敢打搅你这不来了?什么事?”
朱怀镜按早就想好了的话,尽量简洁地汇报了龙兴大酒店请求征用塑料厂土地、扩展服务设施的事。口头汇报完了,再递上报告。
皮市长马上说:“学习外地经验,鼓励特别困难的工业企业出卖土地、厂房等,‘退二进三’,异地开发,这是好事,我支持。报告放在这里吧,我同有关部门通一下气再说。”
皮市长这里不宜久坐,事情汇报完了,朱怀镜就告辞。心想有了皮市长这个态度,只怕问题不大。他回到办公室,马上打电话告诉了玉琴。玉琴自然高兴,说事成之后,一定奖励。朱怀镜就笑了起来,问是你们酒店奖励,还是你个人奖励?玉琴就说他满肚子坏水。
可是事后一直没有下文。朱怀镜自然不好老是去催问,就托方明远提醒皮市长。方明远问了一次,没有消息,也不好再问第二次了。朱怀镜只好让方明远留意那份报告,看最后皮市长怎么签字。
很快就是春节了。领导们格外忙起来,又是春节团拜会,又是军政座谈会,又是慰问困难企业职工,又是看望离退休老同志。雷老总和玉琴却很着急,只想早定下来就早动手上这个项目。朱怀镜就安慰他们,这么几年都等过来了,干脆就等过了这个春节吧。
过了春节,正月初八,市人大会正式开幕。大家知道肯定是皮德求出任市长。但在这之前,外界传闻照样很多,有的说这个会当市长,有的说那个会当市长。朱怀镜是知道内幕的人,但别人问他到底是谁当市长,他只是笑笑,说得由****选举产生。别人只当他是保密,或开玩笑。
朱怀镜作为大会工作人员,参加若有地区代表团活动。这正好是他的家乡。张天奇是市****,也参加了会议。工作人员的主要任务就是分发大会文件,记录大会发言,编发会议简报。
代表报到的头一天,朱怀镜就去看望了张天奇。两人说了些客套话,朱怀镜觉得应去看一下吴之人和葛建元。吴之人是若有地委书记,本代表团团长。葛建元是若有行署专员。张天奇会意,说:“你去吧,都是老领导,应该去看看。我俩随便,你有空就来坐坐吧。”
朱怀镜敲门进去,吴之人和葛建元正好都在,两人站起来同他握手道好。朱怀镜同吴葛二人都没有深交,说的便都是些场面上的话。三人正客气着,有人敲门了。葛建元忙去开了门。进来的却是皮代市长和他的秘书方明远。皮市长很是热情,拱手说:“两位路上辛苦了。哦,小朱也在?”一一握手。大家忙请皮市长坐下来。
“路上还好走吗?”皮市长关切地问。
吴之人答道:“好走好走。这几年市**抓基础设施建设是卓有成效的,特别是公路交通的变化真可以说是翻天覆地。我们原来从若有到市里,起码得要六个小时,堵车还说不定要多久。现在最多两个小时就到了。这说明现在这套**班子是实干的班子,是坚强有力的班子。”吴之人轻而易举地就把见面的客套话变成了奉承话。朱怀镜听得出他这是在向皮市长暗送秋波。
葛建元忙点头附和:“对对。这也说明**的权威得到增强,各方面的工作都抓得很顺手。”
皮市长谦虚道:“还得接受人民代表的检阅啊。”
吴之人明白皮市长是在暗示什么,忙说:“皮市长,我以党性担保,一定维护组织意图,投您一票。”
“是是,投您的票。”葛建元也说道。
皮市长就换上玩笑的口气,说:“不光要保证你自己,还得保证你们这个代表团啊!”
吴葛二人忙说当然当然。就这样,由寒暄而暗送秋波,而公开摊牌,短短几分钟之内就完成了。皮市长放心了,再客气几句就走了。
不一会儿,司马副市长又敲门进来了。吴之人见了,忙拱手笑道:“司马市长,我和葛专员保证投您的票。”看来吴之人同司马副市长很随便的。
司马副市长同吴葛二位握了手,笑道:“人也难做。你们来了,我不来看看,你们说我这人架子大。来看看呢,又说我拉选票来了。”
吴之人忙认真起来,说:“我刚才还同葛专员说起,现在这个**班子,的确是坚强有力的,办事很硬,很实,不搞花架子。人民代表满意这样的班子啊。不是当面说得好听,自从您管财贸以来,对我们若有地区关心支持确实很大,我是到处摆您的好哩!领导同志怎么样,代表们心里清楚。不投您的票,又投谁的票呢?”
司马副市长摇摇头,笑道:“我接受人民代表的挑选。好,你们休息吧。”
司马副市长像是这会儿才看见朱怀镜,朝他扬扬手,走了。
朱怀镜觉得坐在这里有些尴尬,就告辞了。出了门,又见一位副市长在敲一个房间的门。朱怀镜本想再去看看几位老朋友的,却发现今天不是串门的日子,就只好回了自己房间。心想这几天市**的领导们也够辛苦的。开***,为了防止有人串联,搞非组织活动,在住地安排上早做了文章。有意让代表们住得散,荆都的东南西北各大宾馆酒店都住了人。若有地区代表团住的飞马大酒店很偏僻,在城北荆山脚下。领导同志要看望代表,就得在荆都城内穿梭,也很辛苦的。朱怀镜不知今晚会不会有事,不敢离开这里。好几天没去玉琴那里了,真有些想她。他挂了电话去,同玉琴缠绵了一番。
这次***还算开得平静,选举皮德求当了市长,原来管农业的副市长成仁同志出任常务副市长。增选了一位副市长,其他几位副市长仍然当选。只是会间有代表团临时动议,提出司马副市长作为市长候选人,经组织做工作,司马自己声明放弃了。没有太多的花絮。因此说,这是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但自此皮市长同司马副市长之间的关系微妙起来,可人们感受到的却是司马对皮市长更加尊重了,皮市长对司马更加客气了。后来有好事之徒吃了饭没事干,说司马要是坚持接受人民代表挑选,说不定能取皮而代之。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皮市长耳朵里,皮市长一笑了之。又有人把皮市长的笑声传到了司马那里,司马也就哼哼鼻子笑了。司马的笑七弯八拐又传到了皮市长那里,皮市长不高兴的是司马笑的时候还哼了鼻子,他便连笑也不笑了,只是轻轻地哼了哼鼻子。这都是以后的事。
这天下午是大会最后一次讨论,明天上午就要散会了。若有代表团主持讨论会的是吴之人,参加讨论的市领导是市人大副主任明匡正。讨论一开始,张天奇就抢先发言。官场上有经验的人,开这种会议,发言都会抢在前面。因为这种讨论没有实际意义,只是走走过场,表个态而已。表态的话说来说去都只是那么几句,迟说不如早说,免得拾人牙慧,而且可以显得积极些。张天奇说:“这次人大会开得很成功,主要表现在三个‘好’:选举产生了一个好的**领导班子,审议通过了一个好的《**工作报告》,会议开出了一个****踊跃参政议政的好的会风。这个会议,我是越开心情越舒畅,越开热情越高涨,越开劲头越这个……这个劲头越足了。真有些坐不住了,只希望早些回去,把会议的精神带回去,向全县人民传达贯彻……”
张天奇发言的时候,吴之人在从容地吸着烟,明匡正在翻着手头的文件,看不出他们是不是在认真听。全场人员都懒懒地靠在沙发里,表情空洞。会议已开了八天,讨论会也进行了不下十次,好像大家都有些疲惫了。这时,电视台的记者进来了,大家下意识地提起了精神,坐正了姿势。吴之人马上放下二郎腿,直了直腰,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拧,抢过张天奇的话头,说:“天奇同志说得好。市人大决议了今后五年我市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总体部署,那么我们若有地区怎么办?对今后五年的工作,地委已作了专门研究,重点是‘三个一’,即开发一片山,治好一片水,开拓一片市场。回去以后,我们要结合本次人大会的精神,丰富我们地委的意见,进一步研究工作思路。”吴之人说到这里,电视台的记者摄像结束了,他便客气道:“天奇同志接着说吧。”所有的人也都立即像卸了妆的演员,脸上便疲疲沓沓疙疙瘩瘩了。
朱怀镜见了这一幕,觉得特别好玩。领导同志抢镜头并不比影视演员客气。本来,在座的要上镜头首先应是明匡正,但他只是市人大的一位排在后面的副主任,吴之人就不那么客气了。吴之人抢过话头之后,朱怀镜见明匡正脸色不怎么好,耷着眼皮,朝吴之人不动声色地瞟了一下,再放下手头文件,拿出笔记本来,在上面写着什么。这样,今晚电视上明匡正亮相时,就只是在认真听取代表意见,而吴之人却在眉飞色舞,侃侃而谈。但明匡正到底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只有天知道。说不定他什么都没写,只是装模作样地比画着。朱怀镜心想,明匡正心里正有气,怪吴之人抢了镜头,还会记下他的发言?况且摄影灯光刺得他头晕目眩。
次日下午快下班时,朱怀镜接到张天奇电话,说有事要麻烦他。朱怀镜就去了张天奇住的房间。人大会已散,代表们基本上走了。张天奇房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秘书和司机原本就住在外面的宾馆。
“老是要麻烦您,过意不去啊!”张天奇握着朱怀镜的手说。
朱怀镜嘿嘿一笑,说:“您说到哪里去了?您是我的父母官,我不为您效劳为谁效劳?您说,什么大事?”
张天奇为朱怀镜倒了茶,又递上烟,点上,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自己的私事。我这两年在您的母校财经学院读硕士研究生,快结束了,现在正做论文。真人面前拜真佛,我的文章您是知道的,上不了档次。我马马虎虎搞了个初稿,我知道过不了关的,想拜托您点铁成金。”
张天奇说罢就从公文包里取出了论文。朱怀镜接过一看,见题目是《地方财源建设的现状及对策研究》。他随意浏览,文章翻得有些快。张天奇像心里没底,生怕朱怀镜看出什么不对劲,就在一边谦虚道:“文章不像个样子,让您见笑了。好在财政您是内行,又是文墨高手,就拜托您了。”
朱怀镜粗粗翻了一会儿,见文章的素材倒很翔实,文字也干净。心想这恐怕还不是张天奇自己的手笔,他写不出这样的文章,一定是他的秘书班子代劳的。朱怀镜写了多年官样文章,对这类文章早烦透了。但碍着张天奇的面子,不好推脱,就说:“张书记您太谦虚了,这文章很不错嘛!您是直接从事经济工作的领导,掌握着丰富的实际情况,这样的文章学院派学者是望尘莫及的。我相信您提出的观点,在他们都是耳目一新的。我说就这样行了,您一定说我偷懒。那我就拿去学习一下吧。时间上有个要求吗?”
张天奇说:“时间倒很充裕,七月份才答辩,只是要在五月份先交导师看。还有三四个月时间,不急。今天还要麻烦您同我一起去见见我的导师贺方儒教授。这次人大会前一天,我先去拜访了他,偶尔说起您,才知道他当年是您的老师。他对您印象很深刻,很赞赏您。我同他打了快两年的交道了,知道这位先生性格古怪,从不轻易说一个人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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