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八岁生日
宴会厅里人们虽然执杯低声交谈,但都若有似无地留意着门口的方向。
终于,衣着考究的侍者单手背后,戴着白手套的手握住长长的门把用力将沉重高大的门推开。
“一个瞎子,不可能还要拄着盲杖进来吧。”有人捂着唇讽笑。
下一秒人进来了,男人身形挺拔落拓,宽肩窄腰的比例格外优越。明明人群里有不少个子高的人,但他依然鹤立鸡群,因为那一身气质已经脱离了普通公子哥儿与纨绔子弟的范畴。
就是这样一个从头到尾都“不真实”的天之骄子,在商界顺风顺水翻云覆雨的宋家继承人,臂弯处却搭着一条纤细白皙的手臂,那一看就是女人的手。
或者说是少女的手。
宋毕和周惠走在前面几步,后面则是宋延辞和宋历骁,几人刚一出现厅内就响起低低的抽气声。
他们原本都以为宋家人肯定不会到齐,至少宋渌柏根本不会来。
甄杳努力让自己的步子不要那么迟疑或畏畏缩缩,但她几乎没被宋渌柏牵着走过路,这会一时有点难以放松下来。
也或许让她紧张的不是这个……不只是这个。
好在宋毕清楚她并不想直面众人,所以简单说了几句之后就令晚宴继续。不过她知道宋家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昭示对她的重视与疼爱,为了在满城议论中为她撑腰。
“甄杳这算是因祸得福了吧。”
“寄人篱下还差不多。好好的蒋家不待,这不就是明摆着巴结宋家嘛,也太没良心了。”
“没良心?你也不是没看见,宋家人宝贝她像宝贝眼珠子,宋少都愿意屈尊降贵,这是能巴结来的?”
宴会上众人或艳羡或嫉妒,而蒋家人的脸色是最复杂的。他们受了宋家例行公事一样的邀请,在晚宴上也没有得到区别于其他人的优待,已经有不少人有意无意打量着他们窃窃私语。
“妈,”蒋思妍忿忿不平,“你看甄杳,她竟然都不主动过来和我们说话,更别提带着宋家人过来了,明明她就正挽着宋少。”
“从电话里她一次次推脱的时候起,咱们就该知道她是个白眼狼了。好在我们还有别的办法,总之不能让她带着股权和遗产就把蒋家甩得一干二净。”
大厅另一边,甄杳终于在靠近某个圆桌时,有机会收回了搭在宋渌柏臂弯的那只手,她手因为紧绷都有点僵了。
“哥哥,你有没有看见姜聆?”她没忍住问道,“就是我的朋友,她来过老宅几次。”
“没有。”
甄杳顿了顿,语气飘忽,“哥哥,你会不会……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记得。”
距离这边几米远的地方站着个小姑娘,正不停用欲言又止的眼神打量着这边。宋渌柏淡淡从她脸上移开目光,视若无睹。
于是两个人只能相对而立。
除了吃东西,甄杳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充盈现在干瘪尴尬的气氛,于是伸手摸到了精致餐碟的边缘。
忽然一碟甜点放到手边,细细的银叉被塞入手心。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用叉子去戳却戳了个空,叉齿与碟子摩擦出短促难听的响声。
其实这一点响声并不明显,但至少站在这张圆桌旁的她和宋渌柏都能清楚听到。
“我不饿,”她强自镇定地把叉子放下,微微侧过身去掩饰难堪,“还是先不吃了。”
宋渌柏什么也没说,没过几秒叉子又塞了回来。
“直接吃。”他淡淡道。
甄杳有点不敢相信,愣了一小会儿才试探着把叉子举到唇边张口咬下去。拇指指节大的小巧泡芙表皮酥软蓬松,一咬下去内馅的香甜奶油与水果丁溢了出来。
刚咀嚼几下,她手里的叉子忽然被抽走,两秒后又回到她手里。
她动作一停,然后赶紧嚼了咽下去,攥紧叉柄道:“……就吃两个就好了,真的不要了,哥哥你不要再给我拿新的了。”
宋渌柏这么“体贴”实在让她很有压力,而且一个劲儿在宴会上吃东西不太好。
“饱了?”这个语气,甄杳莫名想象出了他微微蹙眉的样子。
“我不饿,本来只是想尝一尝。”
对方没再说什么,于是她忐忑地把第二个泡芙塞进嘴里,并不知道面前的男人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
宋渌柏紧蹙的眉心微微松开。
小姑娘吃得很急,白皙脸颊飞快地一鼓一鼓的,右手还肉眼可见地用力握着叉子怕他拿走,整个人有点娇憨的傻气。
他眉梢动了动,又恢复成漠然无表情的模样,只不过无意似地朝宴会厅某处一瞥,看见宋延辞和宋历骁各自都无法抽身后,眼底一抹满意转瞬而逝。
“宋少。”略显紧张的女声自身侧甜腻地传来。
宋渌柏眼底冷了冷。
蒋思妍心跳蓦地飞快,满心满眼都只剩男人冷淡地半垂着眼,无形之中格外倨傲冷然的模样。他侧脸分明又英挺的轮廓却因此愈发冷峻迷人。
“宋少,我……”
男人只是漠然地微抬眼角。
“我是思妍,那天宋少来蒋家的时候我也在,您应该还记得我——”
“表姐。”
突然被打断,蒋思妍生硬地一停,看向男人身后神情严肃却又不安的少女。
她心里恼怒,脸上却没表现出来,“甄……杳杳,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你要是一个人待不住,我让路原来陪你好不好?你还记得他吧,小时候你还说要嫁给他——”
身侧突兀地响起“笃”一声闷响,明明不算大声,却格外有威慑力。
蒋思妍僵住。
宋渌柏冷脸收回手,仿佛屈指叩响桌面只是无心之举,但事实证明并不是。他微微一抬手,等侍者上前后才不紧不慢地吐出刻薄且冷的四个字。
“闲杂人等。”
“宋少!”蒋思妍浑身血液仿佛凉透了,侍者走过来请她离开时,周围人的目光像是要把她凌迟。
“宾客名单不是我拟定的,如果是我,蒋家今天不会有踏进这里的资格。”他终于正眼看她,只是黑眸里凝聚着若有似无的轻蔑与讥讽,“邀请你们是为了杳杳,别自作聪明。”
众目睽睽之下,蒋思妍被“请”出了宴会厅,蒋盛夫妇二人敢怒不敢言,脸上火辣辣地烧的慌,最后实在待不下去,匆匆起身就要找借口离开。
“怎么这就要走了?”周惠不动声色地将人拦住,笑得格外友善,“你们照顾杳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特意邀请你们来给她过生日,怎么不等切蛋糕呢?”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蒋盛咬了咬牙,挤出谄媚的笑,“思妍不舒服先走了,我们也是担心她。”
周惠才不乐意让他们轻易找台阶下,“唉,渌柏的脾气就是那样,别人一句话惹他逆鳞他就能不给留一点面子,我也拿他没办法,你们多担待。”
旁边宋历骁憋着笑经过。
这种时候大哥就是一块砖,哪里有用哪里搬。
“让她走你不愿意?”
冷不防听见宋渌柏这么问,甄杳摇了摇头,“没有。”
说完犹豫片刻,补充:“我知道他们不是真心对我好。”
蒋家甚至可以说没有对她好过。父母还没有遭遇意外的时候两边就关系僵滞,记忆中她那位祖母不仅没给过她这个外孙女好脸色,对待自己的女儿也没几分真切的关心,一颗心全偏到了小儿子身上。
所以,她不可能以德报怨。
“还不算傻。”说着他转而问,“那个路原,怎么回事?”
甄杳微窘,“小时候见过几次,一起玩过。”
“见过几次就要嫁给他?”
“……小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
宋渌柏顿了顿,口吻严肃如同长辈,“这种时候提起他,蒋家是什么心思看不出来?别被花言巧语蒙蔽,小小年纪不是想那些事的时候。”
她小声反驳:“哥哥,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我就成年了?”
“年龄不是衡量的标准。”
“……好吧。”
到了整点时间,宴会厅内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侍者将半人高的巨大蛋糕推了出来,烛光轻轻摇曳。
只不过甄杳对此一无所知,她只察觉到了厅内突如其来的安静和紧接着的骚动,直到宋家人全都围过来让她许愿切蛋糕。
“杳杳!”姜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上来就挽住了她的手。
“聆聆?你怎么才来?”
“什么啊,我早就到了,只不过你哥哥一直守在你旁边,我不太敢过来。”姜聆愤愤,抱怨完了又转而雀跃道,“好啦先别管那些了,快许愿吧!”
甄杳悄悄深呼吸一次,双手合十握紧的同时闭上了眼。她静静立在雪白繁复的蛋糕前,背后秀气的肩胛骨因她此时的动作越发醒目。
闭眼的那一刻她有点茫然,因为她竟然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望才好,复明二字更是被牢牢压在心底。
不过这些都只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沉下心默念:希望所有爱她的、对她好的人都健康平安。
吹完蜡烛之后需要切蛋糕,然而甄杳握着刀柄时想起了刚才连泡芙都戳不中的情景,挺直的脊背有些僵硬。
一旁的周惠正要让站在身侧的宋延辞去帮忙,后者却在她开口前就已经抬脚上前。
只不过有一个人比他更快。
当男人以近乎半抱的姿势从背后靠近少女时,不少宾客都愣了一瞬。他俯身后又微微低头,最后伸出手握住她持着餐刀的那只手。
大厅里只剩低暗的暖色灯光,烛火摇曳着照进少女浅琥珀色的瞳眸里,漂亮的杏核眼像含了一汪水盈盈的糖汁。她身姿纤细,被身后高大身影衬托得愈发娇小。
“不用紧张。”男人的嗓音像风拨开云雾,淡淡落在她耳畔,似乎都破天荒能和“温和”这个词沾边。
甄杳咬紧唇没说话。
他靠得很近,握住她手的长指也收得有些紧,明明隔着衣物和空隙,她的后背却像是能感知到他胸.膛的热度。
她忽然觉得安定的同时又莫名紧张起来。
刀刃割开柔软的蛋糕体,直至划到底触及底盘——她只需要划一刀表示一下,剩下的会有侍应生代劳。
松手前,甄杳忽然微微侧过脸,语气认真,“谢谢哥哥。”
“嗯?”
大概是周围的人都笑着说起话来而她声音又太小的缘故,对方好像并没有听清。
“我刚才说——”
甄杳声音戛然而止,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再一次转过脸时碰到的温热上。
男人刚才为了听清她说的话,迁就她的身高再次往下低头,附耳靠近了她脸颊的位置。可她却毫无察觉,脸颊直接蹭过了他的耳廓。
触感痒痒的,温热又略低于她脸上的温度。
他身上好闻的味道钻入鼻腔。
身后的男人有一瞬间的僵硬。
甄杳飞快把头转了回来,涨红脸磕磕巴巴地说:“谢、谢谢哥哥,还有,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如果位置再错开一点,或者她没有及时停下,碰上去的就不只是脸颊了。
“生日快乐。”他突兀地对她说这四个字,然后直起身松开了她的手。
她正窘迫着,闻言懵了一秒,“……谢谢哥哥?”
“杳杳,在跟大哥说什么悄悄话?半天都不理我们。”宋历骁半开玩笑地抱怨,干脆利落地把甄杳拉走。
面前骤然一空,只剩一丝小姑娘身上的柑橘味和奶油的甜腻味道交织在一起。
宋渌柏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然地动了动,接着蓦地抬起伸向耳侧,快碰到时却蓦地一顿,转而随意捏了几下眉心,有些心不在焉。
……
宋毕顾忌甄杳的身体状况,所以没有让晚宴持续到太晚。
回程的路上甄杳短暂地浅眠了一会儿,下车时还算清醒。其他人先一步进去,宋延辞替她整理好披在身上的大衣衣领后才牵着她往里走。
在她眼里白天黑夜并没有区别,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离开了热闹氛围的缘故,她此刻突然有点孤单落寞。
如果父母还活着该有多好。
刚一踏进门,鼻尖忽然一凉,甄杳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鼻子,发现竟然是一小团奶油。
“生日快乐,小花猫。”
“历骁哥哥!”
大家都在善意地笑,周惠笑着嗔怪:“又欺负你妹妹。”
“礼尚往来,”宋延辞抓着她的手指在奶油蛋糕上刮蹭一下,“杳杳,给他回礼。”
“不行,那必须得一碗水端平,挨着挨着来。”
说完宋历骁半撺掇半强迫地让甄杳那只手转而伸向宋延辞,兄妹三人笑成一团,连平时温和沉稳的宋延辞也只是无奈地笑着,任由甄杳在他脸上为所欲为。
幼稚。宋渌柏心里淡淡冷嗤一声。为了哄个小姑娘闹成这样。
“大哥,到你了。”宋历骁挑眉,“你不愿意?难道对杳杳有意见?”
宋渌柏目光一顿,墨色瞳眸瞥向旁边笑意收敛、转眼又有点局促的少女。
-哥哥,你是不是不希望我住在宋家?
-因为不喜欢我什么的。
小姑娘可怜兮兮的问话又浮现在脑海里,他眉头蹙起又松开,抬手扯了扯领带,上前两步倾身,直接一把抓住了她那只沾着奶油的手,然后径直送到自己面前。
她手小得不可思议,他一手握住,鬼使神差没忍住轻轻捏了捏。
宋渌柏俯身抬眸时眼窝褶痕更深,他盯着她,像逗小动物那样漫不经心在她手指上轻轻一勾。
“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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