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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七章 《登极诏》(下)


徐阶找沈默,除了这些师生间的事情外,还有桩公事,命他筹备新君的‘登极礼’。

        尽管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但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虽然在宣读遗诏之后,大臣们便以‘皇上’称呼新君了,但毕竟还未正式登极,名不言顺事不行。所以政治现实迫切要求还沉浸在‘丧父’之痛的新君,赶紧正式登基。

        惯例是,一做完先帝头七,礼部便开始筹备登极大典,因为高拱和李春芳同时入阁,现在部里最大官儿,也就是沈默这个病休中的左侍郎了,所以给他这个差事,也算理所当然。况且对他也是有好处的……可不能小觑了这差事,正统王朝用以治国,不外乎‘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帝王嘉礼,又是礼的最隆重体现,而‘登极礼’又是一朝的礼,向由尚书亲掌。只要沈默把这件差事办好,在百官心目中,便是礼部尚书的不二人选,往上走的路便平坦了。

        接受了任命,沈默马上就进入状态,当天晚上比照《会典》,拟定了一个详细的工作计划,并按《会典》所规定上了《劝进仪注》,请求嗣君早日即帝位,又拟就另一份《登基仪注》随疏附上……对接下来新君要注意的事项,给予细致的讲解。

        第二天一早,他把这两道奏疏一递,便不用哭丧了。径直来到午门西侧的值房里,命人收拾出一间,作为大礼筹备处,自有一干礼部属员前来听差。

        沈默命人将钦天监正传来,好确定新君登极的黄道吉日。钦天监正周延德须臾便至……国丧期间,官员都在衙门里为皇帝守孝,不准请假,不准回家,差遣起来倒也方便。

        周延德早就日看黄历、夜观星象,把日子看好了,沈部堂一问,便告诉他,三天后的八月十四就是好日子,并将相关文书呈上。沈默阅看无误,便定下了这个日子,虽然时间有点紧,但登极礼必须要赶紧,拖得越久,就越显得他这个主管无能。

        日子定下来,却不能马上筹备,还有一道历来最让人腻味,却又乐此不疲的戏码要演过才行。沈默便一面和右侍郎殷士瞻敲定若干细则,一面又对属下耳提面命。虽然离开礼部已经快两年,部里已经换了一拨人。但殷士瞻也是裕邸旧人,下面的郎中大都仰慕沈默的大名,所以左右上下如臂使指,在轻言细语间,沈默便把一个繁复的大差事,分解成了一个个小差事。再把这些小差事明确到人,使每个人都各有其司,又不至于太偏劳。不知不觉间,他便把众人的紧张情绪舒缓开来,让殷士瞻不由赞叹,此人的行政能力,果然已臻化境。

        把任务分配好了,沈默看向不知何时进来的王启明:“劝进人等都找好了吗?”

        “回大人,”王启明比原先胖了不少,看上去倒年轻了一些,只是猥琐的气质不曾改变,闻言点头哈腰的笑道:“都找好了,仕农工耋老,一百多人都在午门外候着了。”

        “你先带他们操练,待我与殷大人去请诸位勋贵,”沈默道:“时间紧迫,不可懈怠。”

        王启明连声应下,退了出去。

        沈默便与殷士瞻拿着拟好的名单,到宗人府公侯守孝处,请了成国公、英武侯、清河伯等十几位公侯伯驸马,请他们作为公卿代表,率领百姓代表上表。这就是史上常演的上表劝进,就是由这些公侯伯驸马、士农工耋老,组成的请愿团,到午门外上表请嗣皇帝登基。

        待稍事操练后,翌日辰时礼部官员便指引请愿团,来到位于紫禁城外朝中路、太和门东侧的会极门前上万言表劝进,虽空洞无物,却得一丝不苟地进行。

        嗣皇帝接到《劝进表》,也按礼仪作了谕答,由司礼监宣读于会极门,曰:“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于哀痛之切,维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准。”意思是,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俺刚死了爹,心里正痛着呢,哪有心情讨论登基的事儿,所以大家请回吧。

        在边上冷眼旁观的沈默,不禁想道,如果大家就这么散了,里面的皇帝会不会疯掉。又一想,疯掉是不可能,但自己肯定要倒霉了。遂赶紧道:“新君至孝,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等须得再请!”于是再进一表,又被新君退回,这次的理由是,我感觉自己还不称职,所以还是不能答应大家。

        这时候公卿和百姓的戏演完了,沈默率领文武百官入会极门,上文华殿,再次请进。还是百官的面子大,千呼万唤终于把还沉浸在‘丧父之痛’的嗣皇帝请出来,听宣读官读完百官所献的第三道深奥艰涩的《劝进表》。这次新君没有拒绝,而是召内阁、五府、六部等大臣进殿,煞有其事地商议一番,然后按内阁票拟传出谕旨:

        ‘卿等合词陈情至再至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从所请。’

        于是群臣山呼万岁,庆祝大明又有新主;钦天监正出班,奏两日后便是吉日;新君认为太快,群臣又是一阵劝说,请陛下从登极,新君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日子一定下来,大家就回去换好衣服,等着参加仪式就好,沈默这边却开始了废寝忘食的忙碌。工作量十分的恐怖,要用两日时间,将大到宝座、案子、云盘、云盖,小到香烛水果、黄纸金线,等一应数万件物品备齐,并将其安放在相应的地方。这时候,司礼监也加入进来,没有这些专业人士帮忙,休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这些东西凑齐摆好。

        好在马森和黄锦都跟沈默关系不错,没有推诿扯皮,内外廷紧密配合,紧锣密鼓的准备了两昼夜,终于在十三日下午基本备齐。然后司设监连夜在中极殿设御座,这里是仪式开始前,新君休息的地方,所以可以简单点。

        主要仪式自然是在三大殿之的皇极殿举行,由各衙门重点布置……司设监设宝座;尚宝司设宝案,锦衣卫设云盘、云盖于殿内东;鸿胪寺设表案于殿外丹陛,教坊司安排‘中和韶乐’于丹陛两侧……但这支百人乐队只设而不真正演奏。整个仪式上,他们的任务便是默默的站着,充当摆设。

        新君登极乃国之大礼,当隆重举行,但处于大丧期间,又要表现出哀思,妥协之道便是既要隆重又要肃穆……这支沉默的乐队便是这种妥协的代表。

        另外还要在承天门上设立读案、云盖,在午门外设一抬云舆……至于细节的摆设不胜其繁,按下不表。除了监督会场布置外,沈默还负责组织百官以及参加大殿人员,连夜进行彩排演练,确保仪式流畅进行,万无一失。

        翌日寅时,新君便派出四位内阁大臣,分别前往南北郊、太庙、社稷坛祭告。他自己则在沈默的陪同下,来到父皇的梓宫,行四拜礼,沈默为新君读祝文,焚烧以告先帝,然后新君再行四拜礼,完成了受命。

        这时新君终于可以脱下臭烘烘的孝衣,穿上最隆重的衮冕之服……也就是十来天前,嘉靖穿过的那种,当然是全新的。

        话说这也是朱载垕第一次穿上皇帝的服饰,之前十来天,一直披麻戴孝,持孝子杖,跟要饭的差不多。

        沈默也换上了深色祭服,看着新君衮冕堂皇,令人不敢逼视,便微笑问道:“陛下感觉如何?”

        朱载垕想了想,回答道:“憋闷。”这是实话,帝王服饰中,数这套冠冕配件最多,穿起来沉且复杂,想必不会舒服。

        沈默哑然,轻声劝道:“忍忍就好了,平时不穿这么累赘的。”

        朱载垕点点头,问道:“下面干什么?”

        “下面么……”沈默早将流程烂熟于胸,但他不敢和朱载垕明说,生怕体质孱弱的皇帝直接晕过去,便含糊道:“跟着流程走就是,可能会有点辛苦。”

        朱载垕便没再问,在沈默的引导下,来到皇极殿的丹陛前,这里早有香案摆好,朱载垕跪在案前,对老天行五拜三叩头大礼;然后去奉先殿,对祖先行五拜三叩大礼;再至兴献皇帝几筵前、五拜三叩;至奉慈殿,五拜三叩;至章献太皇太后几筵前,五拜三叩;再回大行皇帝几筵前,五拜三叩……连着就是三十五拜二十一叩,把个朱载垕磕得晕晕沉沉,站都站不稳。

        “朕快坚持不住了?”朱载垕面色白,绝望的望着沈默道:“若是再拜下去,就得让我儿继位了。”

        “大喜的日子,皇上说什么昏话。”沈默安慰的笑道:“还有最后一个,是微臣擅作主张安排的,您拜完之后,肯定神清气爽。”

        “呃……”不忍拂了他的好意,朱载垕在黄锦的搀扶下,来到了梓宫边上的一间宫室内,只见这里也设了一张几筵,透过缭绕的烟气,他看到那上面,竟端正摆着自己生母杜康妃的牌位。

        朱载垕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挣脱黄锦的搀扶,伏在牌位前痛哭失声:“母亲啊,母亲,孩儿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来看您了,终于没人能欺负咱娘俩了……”与前面的假悲伤不同,朱载垕这次是真得大哭起来,边上人劝了好几次,他才渐渐止住哭泣。

        被搀起来后,朱载垕向沈默投去感激的目光,低声道:“多谢你还想着我母妃。”

        “乐意效劳。”沈默微笑道:“陛下,可以先去中极殿歇息片刻了。”

        皇极殿前,天还不亮,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们,便来到殿前的丹陛、丹墀……也就是台阶和台阶前的空地上,设置卤簿大驾……也就是皇帝车驾、侍卫和仪仗,包括五辂、各种旗、盖、扇,还有大象、老虎、豹子、马等动物,一股脑全都摆出来,彰显帝王气象。

        这些人和物刚刚安排妥当,吉时降临,钟鼓楼上钟鼓齐鸣,午门洞开、左右掖门洞开,百官也除掉丧服,穿深色祭服,从两掖门鱼贯而入,在丹墀上按班列好。

        然后鸿胪寺卿引导着待会儿大典中执行任务的各色人等……包括导驾、仪从、引进等官员;通赞、礼赞等官员;知班、典仪等官员;以及各种舍人官员、各种将军、侍卫、内侍;负责鸣鞭、仪仗、卤簿的锦衣卫,以及那些可称为沉默者的乐工。这些人统称执事者,共计**百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中极殿后,向皇帝行礼。

        礼毕,便各回本差,待各就各位后,沈默奏请皇帝升殿,于是仪仗引着朱载垕从中门出,御皇极殿。待皇帝坐定,锦衣卫鸣鞭九响,大汉将军卷帘,鸿胪寺卿唱道:“百官行礼。”

        于是殿前丹墀上的千余名官员,便齐刷刷的跪拜行五拜三叩之礼,每次行礼,官员们腰间环佩相碰,叮咚作响,无比悦耳……难怪不用乐队伴奏。

        待礼毕,百官便鱼贯而出,回到奉天门前静候。

        奉天殿上,大学士徐阶将《登极诏》奉上,朱载垕象征性的看看,便由司礼监用皇帝宝印,交还给徐阶。然后鸿胪寺卿奏请颁诏,准奏后,徐阁老将登极诏转交沈默,沈默双手捧着诏书,神色肃穆,由左门出皇极殿,过奉天门,金水桥、出午门,到了那抬云舆前,将诏书端正的放在舆上。

        大汉将军抬起云舆,由华盖导致奉天门,此时司礼监总管早已恭候多时,便在奉天门上宣读《隆庆登极诏》,诏书的大体精神,与《嘉靖遗诏》一脉相承,无非是将《遗诏》的内容延伸和具体化,其实就是打着嘉靖的旗号,以反嘉靖之政。另外便是大赦天下;耆龄百姓及孤苦无依者,赐帛赐米之类……总之加恩中外,寓意天下更始、万民同庆。

        另外还有追封杜康妃为皇太后,陪葬永陵;明年改元隆庆,等等,这些都是诏书应有之意,无须赘述。

        诏书宣读完毕,百官山呼万岁,万万岁。登极仪式便宣告完成,整个过程简短而庄重,妥善解决了欢庆与悲痛之间的冲突……仪式少,便保证了对先皇的尊重;但所进行的每一步,都无比隆重,又恰到好处的庆贺了新君登基,设计者可谓煞费苦心。

        看着仪式结束,百官散去,沈默暗暗松口气,整个仪式还算圆满,自己这个二把刀,好歹没有出糗。

        因为二十七天的大丧刚刚过半,所以没有赐宴,百官也不能回家,包括皇帝在内,所有参加典礼的人,都乖乖除下礼服,换上丧服,继续给大行皇帝守灵。

        但沈默是个例外,因为他还要马不停蹄的,为大行皇帝的葬礼筹备,不过这比登极礼轻松多了,慢悠悠的准备了半个月,九月初一这天,先帝出殡,隆庆帝和百官一起,将嘉靖的灵柩送到天寿山永陵下葬。

        望着地宫大门缓缓关闭,众人都暗暗松口气,终于把折腾大明四十五年的嘉靖皇帝,彻底送走了。

        看着年轻的隆庆皇帝,想到他宽仁恭谨的美名,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起无穷的希望。

        回京的路上,隆庆便下了三道谕旨,其一,大丧期间,百官疲劳,恩准休朝七天;其二,立即特旨释放海瑞;其三,拆除玉芝坛、两观,以及西苑的一切道教建筑。

        接到旨意,辅臣们面面相觑。皇帝的道行还太嫩,瞒不过他们的火眼金睛——第一道奏疏,是隆庆帝自己累了,想要休息几天,大家知道他素来体弱,所以也就不说什么了。可他要求马上释放海瑞,拆除道观神坛就有些不妥了。虽然都符合《遗诏》、《登极诏》的精神,但毕竟是对先帝的不敬。理当由臣下提出,然后皇帝‘痛苦思量’之后,再‘勉强’答应,这才是体面的作法。

        像隆庆这样,迫不及待的露着袖子上,倒是痛快的泄愤懑了,可其行迹几近‘鞭尸’,让天下人怎么看他?

        但这毕竟是新君第一次下旨,就那么顶回去不太好看,徐阶便拍板道:“海瑞可以放,但道观神坛不急着拆……”众人皆以为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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