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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疯了


  陆御冒着被他爹捶的风险,将民安堂的事说了出来。

  陆太医沉默了好一阵子没说话。

  他的手微微发抖,也不知道是年纪大了哆嗦,还是有了惧意,但在宫中行走多年,陆太医早就明白无论欢喜还是忧愁,或是恐惧,都应埋在心底,浮于脸上,便是失礼,失了分寸。

  “你将民安堂的事老老实实说来,不可隐瞒,也不可夸大。”

  “民安堂每日不过准备一百个号牌,因为青城的医馆很多,所以往往这一百个号牌也用不完,寻常一天也就是二十来号人来看病。这天明显不一样,一大早,民安堂门口就挤满了人,挤得大夫都进不去屋里,差点给民安堂的两扇门挤掉,我哪见过这阵势,跟哪家米店开张免费让人领一斤米一样,队伍排的,跟起兵造反似的。”

  “然后呢?”

  “民安堂还没正式开门呢,就见几个人晕了过去,神志不清。还有的胡言乱语,也有喷血的,闹肚子疼腹泻的,民安堂的大夫显然不够用,我看这些人症状稀奇,所以就让那些别的症候的病人先行离去,又帮着把病重的人转移到了民安堂后面储备药材的库房,给他们施了针,又喂了药。”

  “可见好转?”

  “并不明显。昏迷不醒的人有的转醒过来,不过神情憔悴,乏力懒怠,我已经在方子里开了滋养的药,而且还加了一成的量,但,效果甚微。”

  “方子怎么开的,说给我听听。”

  陆御想了想,将在民安堂开的那几张方子说给他爹听。

  陆太医听了,又是一阵沉默。

  “爹,我方子开的不对吗?”

  “我只是没想到,你小小的年纪,开的方子竟然这般思虑周全。有消有补,加的量也锦上添花,看来我那些旧医书,你没少偷看。”

  “我已经去找了青城府衙周大人,如果青城要闹鼠疫,必须要抓紧时间控制,耽误一天,便不知多少人要遭殃。”

  陆太医摇摇头。

  陆御还是太年轻。

  虽然开方子拿药十分老道,但他去找周大人说这事,便是错的。

  比如宫里。

  皇帝不想让哪位妃子生育,便会旁敲侧击传达给太医,太医琢磨了皇上的意思,再开些避免有孕的药给妃子。

  如果妃子已经有孕,便要开堕胎的药煎了让妃子服下,以求斩草除根。

  宫中太医医术高明,这些虎狼之药他们只需看看药渣,闻闻药味就能明白,可为什么那么多太医给妃子请平安脉,妃子不能有孕或者落了胎都没人告诉她?

  真相只有一个,太医的嘴,都是一样的,都听皇上的吩咐。

  记得宫中还有一位贵人,当初也是极受宠的,后来不知哪里得罪了皇上,被皇上禁了足,不准出门。她犹不死心,每日坐在房檐下唱歌,从早唱到晚,唱的都是对皇上的思念之情,众人都觉得烦,皇上也觉得烦,可又堵不住她的嘴,便让太医配了药给她送进去,第二天清晨,那位贵人便不再唱歌了,并不是死了,而是坏了喉咙,连支支吾吾的声音也发不出来,更不要说唱歌了。

  她宫里伺候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可对外也都说是贵人成日唱歌,把嗓子给唱废了,终于能老实了。

  西宫里有个宫女陪皇上睡了一晚,妄想一步登天,趁着出宫采办的机会跟旧相识勾搭到一起,怀了身孕,说是皇上的孩子。被人举报给皇上的时候,她的孩子就要降生了。

  待那孩子降生时,明明是个哭声洪亮的男孩,皇上叫来太医递上去补药,不多时那孩子跟宫女都死了,死相难看,全身青紫,吓得接生的稳婆脚都抬不起来。

  后来大伙就都说,那宫女命薄,明明生了阿哥,可惜是个没福气的,阿哥先天不良,死了,她伤心过度遭至大出血,也随阿哥去了。

  宫里会说话的人太多了。

  陆太医在这里浸润久了,更明白一个道理。

  要想在宫中安稳度日,熬到年纪平安退休,不知深浅,是不行的。

  该说的,尽量多做少说。

  不该说的,全当不知。

  如果实在躲不过,也要藏拙,大伙怎么说,跟着说多半不会错的。

  毕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大家一起装聋作哑,最是安全。

  管住嘴,才能少惹些麻烦。

  陆御显然不明白这些。

  或者他是明白的,可他不照着干啊。

  他去找了周大人。

  还真是腿快。

  周大人岂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或许周大人事后还会觉得他陆太医教子无方,这么冒冒失失就去见周大人说鼠疫的事,可不是有点彪。

  若无鼠疫,周大人听信了陆御的话,折腾了一圈,岂不是被人嘲笑?

  若有鼠疫,也应该是太医们来给判断,陆御尚不够资格,当然,是一点儿资格也没有,到处行医,还是个没证的。

  关键是青城现在风平浪静。

  陆御所说的那些病人,也只有他知道。

  周大人在任,一向喜静不喜动,陆太医跟他打过几次交道,周大人是能混就混,混到告老还乡就拉倒。

  陆御冒冒失失去烦扰他,他自然是不待见的。

  卧房门口有阵梨花香。

  这梨花香很纯粹,是在梨花开的最浓的时候摘下来放在锅中蒸出汁子,再熬煮汁子做成的,洗好的衣裳只需要沾一点点,哪怕是雨滴大小的汁子,浑身就都是梨香味儿,就跟躺在梨花丛里一样。

  这府中最喜欢梨花香的,除了陆御,便是他娘庄氏了。

  庄氏着一件明紫色广袖衫子,由婢女阿水扶着坐在他们父子之间。

  “官场上的那一套,御儿怎会知晓?”庄氏一向是偏疼陆御的,她闭着眼睛,只需轻轻嗅一下陆御的味道,她就笑了:“民安堂的事,或是大事也说不定,御儿他能想到去跟青城父母官说,足见他是个有心的孩子。这样的好孩子不多了,老爷不要苛责于他。”

  庄氏的话,陆太医一向是有多少听多少。

  见庄氏衣着单薄,他忙让阿水将窗户关起来,又关切地握住庄氏的手道:“夜里有些凉意了,夫人该加件外衫。”

  “听说你来了御儿房里,怕他又惹老爷你生气,没加外衫就匆匆来了。”

  “倒并没惹我生气,我询问了他开的几个方子,也都是正经方子。”

  难得陆太医夸陆御。

  陆御得意地抹了抹头发。

  陆太医眼神如炬,冲陆御一扫,陆御赶紧正襟危坐,一副谦虚小心的模样。

  “兹事体大,御儿,民安堂的事,你不要再管了,从明天起,不准再去那里。”

  “可是爹——”

  陆太医盯着他。

  陆御一哆嗦。

  庄氏虽瞧不见二人的神情,可听这对话也觉得不太融洽啊,这个陆御,最爱跟陆太医唱反调的。

  庄氏也有自己的看法:“老爷不让御儿去民安堂,自然是那里危险,若真是鼠疫,莫说是老百姓,便是大夫,也难免会有性命之忧。可老爷想一想,此时如果连大夫都退缩,谁又敢上前去?那些人不就是在等死了?”

  陆太医不说话了。

  庄氏身上有股侠义之气。虽是女流之辈,心胸之广阔,是他所不能比的。

  这也是他很欣赏的地方。

  陆御这个孩子,这一点儿上,很像庄氏。

  “自古将军战沙场,君王死社稷。御儿他立志做大夫,一心想医治天下苍生,也算是志气高远,老爷何必束缚于他?他想给人治病,就由着他吧。”

  庄氏慷慨激昂,虽就陆御一个儿子,却并不像其它妇道人家一样,恨不得把儿子系在裙带之下护着。

  就拿郭铴来说吧,就是被他母亲宠坏的典型。

  他九岁那样,看到一个浣衣女姿色出众,便偷偷的跟在人家后面,本来夏天就穿得单薄,郭铴跑上去当着几个浣衣女的面就掀起人家裙子,饶有兴致地欣赏了半天裙底才把那哭咧咧的浣衣女放走。

  浣衣女又羞又恼,便去告诉郭铴的母亲合妃。

  本以为都是奴婢出身,合妃好歹体量下人不容易,再说这事也是郭铴不对在先。

  不料合妃当时就一巴掌给浣衣女抽出三丈远,只说浣衣女狐媚性子,痴心妄想,连九岁的阿哥也不放过,竟想勾引她的郭铴。

  骂了犹不解气,还差人把浣衣女从浣衣局里提出来,扔到内务府去舂米,一天舂不够数不准睡觉。

  自那以后,郭铴更加大胆。

  欺凌那些宫女也不必藏着掖着了,怎么方便怎么来,只要他有需要。

  当然了,即使闹起来,也有他母亲合妃为他善后。

  庄氏这位母亲已有些超脱了,对于这唯一的宝贝儿子陆御,她抚摸着他的头发道:“我只有一条,给别人看病,也顾好自己。”

  庄氏这样说,陆太医也不再吱声。

  陆御去民安堂时,天色尚早。

  不料相遂宁已经等在那里了。

  晨光熹微,朝霞嫩如花瓣。

  相遂宁穿藕粉色银边宽袖衫子,齐胸襦裙上有小小的珍珠图案。

  她静静立于民安堂的招牌下,衣衫飘飞,面上覆的银白色面巾是那样柔和宁静,只露出那一双含笑的弯弯的眼睛和如瀑的发丝,发丝松松地拢在背后,在耳边斜插着一支暗紫色包银的珠花。

  “你终于来了。”相遂宁走下台阶,迎着陆御走过来。

  陆御本以为她一个弱女子,听说了鼠疫的事不敢再出来了,他也交待了她,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

  可如今看到她,竟是心疼跟欢喜。

  他故作严肃:“不是让你好生在家里呆着吗?跑来这里干什么,想我啦?”

  相遂宁笑。

  “好吧,知道拦也拦不住你,也不知道相大人怎么生出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儿,既然你愿意跟着我,那就来吧,咱们去青城走走逛逛,看看情况怎么样。”

  “不对吧?”

  “嗯?”

  “难道我们不是——”相遂宁指指民安堂后面的库房。

  是了,那里还躺着几个病人呢。

  倒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

  陆御进了民安堂,因为没有伙计,所以他亲自去柜上,按着昨日开的方子另抓了几副药,而后他跟相遂宁一人提着四包药往库房去。

  六伞跟明珠已经抱了柴过来。

  还是老规矩,六伞煽火加煮药,明珠在一旁打下手。

  很快几个药锅子就咕噜咕噜叫起来。

  陆御拿着装银针的布包往库房去:“如果他们全都转醒过来,情况有好转,便可以不必施针了,只需按时服药。”

  相遂宁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陆御一回头,几乎挨到她的头顶,他一低头,就蹭到了她的鼻尖;“你要离我远一点儿,一会儿我去照看病人,你远远站着就行。”

  “我远远站着……做什么?”

  “给我看。”

  “我……有什么好看的。”

  “我也不知道,可就是喜欢看,有你在,我安心多了……在这救死扶伤的关头,我还能说出这种话……我也是病得不轻。”陆御笑了笑,扶起一个略有转机的病人,按了按他的脉搏,从布包里掏出一枚银针扎在他手腕上,刚把银针扎上,那病人就发起了狂,站起来在库房里奔跑,跑着跑着便拉了一裤子,这味道真是浑厚,呛得陆御眼中流泪。

  昨儿的几个病人,还跟萝卜似的,直直地躺在那儿,动也不想动,虽面容气色不好,可好歹有些人气,有个年轻些的还轻轻喊着:“肚子饿了,能给点喝的吗?”

  “一会儿喝药,马上煎好了。”

  病人就不吭声了。

  那个被扎的病人疯跑了一会儿,又跳到摆放药材的木架上,拿起鹿茸便挥舞起来,吓得另外几个病人缩成一团。

  “陆御……”相遂宁动也不敢动:“你扎了他哪里?”

  “穴位。”

  “你别是把他扎疯了吧?”

  “没有,是他的病情有了变化。”

  “他会伤人吗?”

  “不会,他的脉搏很弱,几乎触摸不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身体犹如蜡烛的光,猛的一闪,过后火苗便会暗下去,他折腾一场,很快会体力消耗殆尽,自然就停下来了。”陆御头头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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