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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一草担山


  剑阁弟子与血河宗门人,很多都有私谊。

  譬如司空景霄与俞孝臣,就是很好的朋友,与血河宗长老张谏更是忘年交。当初他选择赤符为佩剑,还是张谏送了他一套当年粱慜帝的核心剑典,令他收服此剑。要不是无心剑主屠岸离拦着,不许乱了辈分,这一老一小都差点结拜。

  宁霜容在血河宗也有几个相熟的,尤其与血河宗长老游景仲的女儿曾经携手游历,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更一直非常尊重血河宗,私心认为这是最能承担起超凡之责的天下大宗。

  两宗同在南域东部,本就是邻居。又一起支持梁国,一起治理祸水,以前一起对抗夏国的压力,现在一起对抗齐国的压力……有太多成为朋友的理由。

  说是同气连枝都不为过。

  两大宗门的佼佼者,也是在长辈的默许下,早早地开始建立友谊。

  而曾经的天下剑魁,剑阁官长青之死,竟源于血河宗的阴谋!

  这让宁霜容不免有一种被亲近之人背叛的痛苦感受。

  这些年来剑阁与血河宗的“通家之谊”,背后又藏着多少丑陋的事情?

  “寇雪蛟已死,彭崇简正在被追杀。”宁霜容问道:“张谏和游景仲呢?”

  血河宗早前的三大长老里,张谏洒脱,游景仲儒雅,胥明松深沉。都是当世真人,宗门排名不分高低。当然现在只剩下两位。

  司玉安道:“倒是没注意,不过有吴宗师在,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整个血河宗的高层,就此一网打尽了。曾经雄镇一方的天下大宗,转眼就雨打风吹去。

  真是让人唏嘘。

  姜望对‘搬山第一’印象深刻,忍不住问道:“彭崇简逃去了哪里?今次祸水惊变,是整个血河宗都有问题吗?”

  “血河宗有多少人有问题,之后让吴宗师回答你们。他有最准确的答案。”司玉安漫不经心地道:“至于彭崇简,现世他无路可去,已经逃到了祸水深处——”

  他看着姜望:“想去看看?”

  “可以吗?”姜望满眼期待。

  “想太多!”司玉安冷哼一声,以剑光将众人圈住:“衍道之争,岂为你戏?小儿辈先撤出此地,老夫要大开杀戒了。”

  剑光一圈,流影飞逝。

  姜望已经习惯了司玉安的速度,但还没有习惯司玉安的恶趣味和突兀。

  “等等司阁主!别走太急!”在风驰电掣中,姜真人忙道:“把斗昭一个人留在那里,是否不太妥当?”

  他很愿意守在农田小世界之外,等着看斗昭灰头土脸,然后哈哈大笑。但要真把斗昭一人丢在危机四伏的祸水,还锁起了门,那是十分不合适。

  “彼处危险已荡平,他自己待在那里,不会有任何问题。”司玉安随口道:“但如果有谁想要吞这个饵,那也是再好不过!”

  姜望很是认真地道:“若要以他为饵,是否应当提前告知他呢?就像告知冠军侯一样……我没有质疑各位大宗师的意思。只是斗昭乃当世真人,当有几分真自由?况乎天下如局,人力有缺,下棋难免有疏失之时,而于棋子,却是死生一刻。斗昭背后,乃是大楚三千年世家,司阁主不可不察。”

  司玉安瞧了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瞧你认真的,关心好你自己吧。”

  又补充了一句:“宋菩提已经来了!”

  姜望一时沉默。

  斗昭来祸水也这么不纯粹吗?

  合着这次这么多人来祸水,全都是长辈安排,只有我和祝师兄是真心修炼?

  “别想太多。”司玉安道:“你来不来祸水,无关紧要,血河宗已经到了不得不动的时候,但既然来了,也算你的机缘。霜容她们来不来祸水,只是影响到我们这些人出手的时机,不影响大局。至于斗昭——后血河宗时代的祸水,不可能绕开楚国。刚好斗昭在这里,自然就是宋菩提过来。”

  祸水这么重要的地方,当然不可能全部维系于血河宗。且不说血河宗有没有独自治理祸水的能力,单就一个挟祸水以自重的可能性,天下诸强就不可能允许。

  血河宗只是建宗在红尘之门上,在世人眼中几为治理祸水的唯一代表,但在事实上可远不是如此。

  比之当初的景国以天京城镇万妖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历来这血河,都是以血河宗治之,以三刑宫镇之,剑阁和暮鼓书院也分担查缺补漏的责任。

  而作为现世主流,国家体制对祸水的动作,除了六大霸国联合拨款的“斩恶金”,亦有专门负责祸水的大国。

  现在是齐国,之前是夏国,再之前是燕国……

  梁国虽小,历来都有敲敲打打的责任。

  楚国主镇陨仙林,但于祸水,也时常来巡。

  围绕着祸水,是这样复杂的一个防治体系。

  大宗大国,天下显学,皆着眼于此。

  万古以来,如何治理,如何疏通,如何防止祸水变化,如何应对孽劫……各国各宗都是有数的,也有各种各样的预案。

  毕竟“祸水一倾天下浊”,对于这远古时期就存在的险地,没人敢掉以轻心。

  而如今血河宗一夕生变,果然诸方都在关注!

  卓清如叹道:“在五德世界的时候,我在想,血河宗骤生此变,我们应该怎么办?祸起于门户,奈天下苍生如何?现在我却忍不住想……血河宗怎么敢?”

  司玉安一句“后血河宗时代”,就已经基本确定了血河宗的结局。

  可是……承天下之责,镇压祸水五万四千年的血河宗,又如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司玉安看了重玄遵一眼,说道:“这厮确实掩饰得很好,这么多年来,包括家师官长青失踪,他总能抹掉痕迹,洗清嫌疑。但坏就坏在他掩饰得太好了,还真以为自己从未做过那些肮脏事,真以为血河宗无限光明,不生阴影。”

  “竟敢插手第一次齐夏战争,还敢拿祸水当洗脚盆!结果叫齐国拿住了把柄。

  “天下霸国,哪个吃人能吐骨头?一日受钳制,终生不得脱。被齐国捏在掌心里搓圆揉扁,霍士及什么秘密都保不住。

  “他不得不在两年前安排假死,以求脱身。但这步棋更臭,阮泅、陈朴、吴病已,哪个好哄骗?更不用说本阁也在场。”

  司某人痕迹明显地抬了一下自己,才继续道:“霍士及身镇祸水,表演得十分壮烈,死得十分真实,但引起我们所有人怀疑。此后两年,我们一直在调查血河宗,越查越是触目惊心!堂堂人族,万界主宰。竟然在祸水门口,养了这样一颗毒瘤,且已成长至此!”

  他一拂袖:“老底都被翻出来了,血河宗当然也有所察觉。今日异动,是不得不动。因为搏亦死,不搏亦死,不如一搏,宁求速死。”

  霍士及壮烈填海的过程,姜望亲眼目睹。

  第一次齐夏战争里,霍士及和夏襄帝的合作,他也知晓。

  一时不免感慨。

  风起于青萍之末,海啸于微澜之时。

  谁能想象得到呢?天下大宗血河宗崩塌的起始,竟在于三十五年前一个未实践的计划!

  但真正溯其根源,还是血河宗早就种下的恶,造下的孽。

  万丈高楼一旦倾,不是风摧。

  重玄遵咳了一声:“霍士及与那姒元意欲引祸水灌人间,堂堂东国岂能坐视?我大齐广有万里,也担责天下,当然要狠狠监督他。后来他狗急跳墙,也是自作自受。今日齐国联手诸位大宗师,共除此恶,为人族斩毒,真天下之幸也!”

  他毕竟是大齐冠军侯,国家的体面还是要维护一下。

  什么吃人不吐骨头,司玉安说得也太难听了。大齐正义之师,明明是在维护天下公理!

  “是啊。”姜真人客观地道:“多亏大齐天子明察秋毫,在三十五年前,就发现霍士及狼子野心。不然不知道他还要作恶到何时——那什么,霍士及既是假死脱身,现今又在哪里呢?”

  司玉安毕竟是个不怎么客观的人,懒得理会他俩这么客观的发言。问题都不答了,只是一拂袖,剑光已裹着众人,降临清澈水域。

  这万里水域,环绕红尘之门,好似玉带缠腰。所以又称“玉带海”。

  “玉带”两侧,一边是无尽浊流,一边是是滔滔血河。

  还可以看到许多的修士正在与恶观厮杀,或者慢慢涤荡祸水浊流。

  红尘之门那一边正在发生的事情,和莲子世界内部的惊变,还没有传到这里来。

  无知者无惧,但也没有掌控命运的资格。

  姜望忍不住想到——那许希名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

  司玉安一剑将几个年轻人卷至安全地域,便准备离开这里,参与大战:“好了,你们——”

  他剑眉倏而一挑,反掌一推,将众人后推数千丈:“你们就站在这里看!”

  下一刻,天穹忽暗。

  一座主峰高有八千丈、山体绵延数千里的巍峨巨山,遮住了本就晦暗的天空。

  夏地‘锦绣华府十三峰’中排名第三的太嶷山,从天而降!

  玉带海面低三尺!

  本该已经逃到祸水深处的彭崇简,竟又回转,以一座太嶷山为他开路。

  那遮天填海的恐怖威势,惊得修士四散,而尽数被一道剑光卷开,都落到姜望等人身后。

  姜望心中感动。司阁主真是面冷心热啊。一边让我不要想太多,一边还是带我们来观战。一边酷冷不言,一边抬剑救人。

  大修士真有大承担!

  前辈如此表率,他也张开真源火界,将司玉安一剑卷来的数千名不同出身的修士,尽数庇护于此世。

  众人只见——

  那太嶷山轰天碾海,势压万里,但却骤停在高空,不能再下一尺。

  因为有一根茅草,横在此山下。

  司玉安一草担山!

  长相儒雅但气势霸蛮的彭崇简从山巅跃下:“司玉安,两宗交谊万载,你我无冤无仇。放我过去,且留一线!”

  他的血色宗主袍在狂风中猎响,一霎百化为千、千化为万,千万个身影,同时往前冲。竟是直接放弃了熬炼多年的太嶷山,一心求走。可见追兵甚急。

  司玉安道了一声“好”,又取出茅草一根,施施然在身前一横——

  “便留你这一线!”

  这一剑,天海皆开,顿分清浊。

  千万个血袍身影同时裂空碎海,想要强行冲过玉带水域,尽都被一剑拦回!

  剑势虽则如此潇洒,但司玉安心中早已骂开,那陈朴和阮泅竟是干什么吃的,追杀一个新晋真君彭崇简,都叫他跑来跑去,还跑回了玉带海。险些叫他老人家丢了面子。

  当然不能真个骂出声,损了高人形象。遂以怒意为剑意,直趋彭崇简:“搬山小子!怎的不过?”

  “老东西,你就挡在这里,不要再让!”彭崇简有神力无穷,进步冲拳当头砸。

  万顷波涛无,天地元力消。

  就连空间,也整块地被抹去,显现无根世界空幽幽的本质。

  在他和司玉安之间的一切,被一拳砸空!

  面对如此恐怖的拳头,司玉安却是提住茅草,随手斜撩。

  一道简简单单的剑光,与彭崇简的拳头相逢。

  却将彭崇简连人带势,吞入其中!

  一道剑光,是一界。一缕剑气,衍一生。

  司玉安长声啸歌:“斩得一线分两界,若非身死道消……不得越!”

  彭崇简也是几经生死,掀开不少底牌,才找到机会杀回,却被拦个正着,既怒且恨。将身摇动,混淆道则,抬手一举,把剑光世界生生撑开。

  而后一指司玉安——

  群山压落!

  空中连下十七座巨山,仿佛把祸水都要填满。

  但无论此山来,彼山来,司玉安都只是一剑。挥动茅草尽斩破!

  十七座天下名山,自此没了痕迹。

  “好个司玉安!”

  忽有星光满天飞。

  晦空一时成星穹,璀璨迷幻如梦中。

  五官年轻得过分的阮泅,身披星图道袍,踏空而来,立足星光上,朗声赞道:“我都未算到他这一招回马枪,倒叫你算到了,提前来堵。”

  “废话少说!”司玉安冷哼一声,一副不屑虚名的样子:“区区彭崇简,算得什么?这可不是我的工作,你快快来接手!”

  阮泅都已经赶来,陈朴当然也不会远。

  与近距离压制彭崇简的阮泅不同,他却是首先出现在姜望的真源火界中。

  衣角轻轻飘卷,像是一阵春风拂过,整座火界生机焕发。

  这时候姜望正在安抚一众参与祸水清理的修士,用最简短的话语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现在要怎么做……轻易抚平人心。

  数千名修士,出身不同,性格不同,修为不同,却无一人惊乱。虽在这般的惊变中,都对所处的环境,感到安全。

  陈朴恍然意识到,这位年纪轻轻的真人,已经在人族享有极高的声望。或者说一直都听闻,只是现在才有具体的认知——所谓“纳头就拜”、“闻风丧胆”,不都是一个“名”字吗?

  他看了一眼被保护得很好、还在纸上算个不停的季貍,叹了声:“痴儿!”

  此声是如此温暖,季貍身上顷刻泛起玉辉,眉宇间的疲惫一扫而空,眼睛愈发明亮。那蜷在她怀里的雪探花,更是一脸幸福地睡了过去。

  “陈院长!干活!”司玉安不满的声音又响起。

  陈朴摇了摇头,随手留下一颗种子,落地长成苍松。

  苍松摇翠,成为这座辉煌火界里,唯一的碧色。庇予季貍荫凉,给予火界支撑,保护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人。

  遂又一步踏出火界,再一步,已与搬山定海的彭崇简迎面。

  “到此为止了!”

  他探出一只手,也不知怎么,竟夺走了彭崇简手里新搬的山,将此巍峨巨山握成小砚一方,就这么砸在了彭崇简的脑门上!

  嘭!

  好似神人击天鼓。

  曾经的搬山第一真人,现在的血河真君彭崇简,仰头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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