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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六章 青白之争


见着了曹慈,陈平安抱拳笑道:“在大端京城那边,你愿意为裴钱教拳四场,在此谢过。”

曹慈笑着点头,坦然接受这位年轻隐官的道谢,早年面对裴钱的接连四场问拳,曹慈每次出拳极有学问,如此教拳,可谓用心,既然事实如此,就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再说了,在裴钱气势最重、拳意最高、拳招最新的第三场问拳中,曹慈还挨了她两拳,而且都在面门上,给陈平安道谢一句,怎么看都还是自己亏了。至于连输三场的最后一场问拳,那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武夫,有点逞强的意思,递出很多东拼西凑的拳招,打得很江湖把式。

眼前曹慈,一袭白衣,纤尘不染。

陈平安少年时在城头遇到曹慈,只是觉得这位同龄人,身穿雪白长袍,姿容俊美,好似神仙中人,高不可攀,远不可及。

如今再看,陈平安就一眼看出了门道,曹慈身上这件长袍,是件仙兵品秩的仙家法袍,按照避暑行宫档案记录的隐晦条目,大端王朝的开国皇帝,福缘深厚,曾经拥有过一件名为“大雪”的法袍,极为玄妙,地仙修士穿在身上,如圣人坐镇小天地,同时还可以拿来羁押、折磨沦为阶下囚的八境、九境武学宗师,再桀骜不驯的武夫,身陷其中,四肢僵硬,肌肤皲裂,神魂饱受煎熬,如层层大雪压梧桐,筋骨如树枝折断,如有折柴声。

如果没有意外,就是曹慈身上这件了。

穿法袍这种事情,陈平安再熟悉不过,法袍品秩和武夫境界越高,身穿法袍就显得越鸡肋,甚至会反过来压胜武夫体魄。

说不定早年就是裴杯有意为之,让曹慈无论清醒与睡觉,时时刻刻都在练拳,其实没有一刻停歇。

习武资质,练拳天赋,曹慈本就已经高到不能再高。

而在曹慈眼中,眼前这一袭青衫,如今既是止境武夫,同时还是位玉璞境剑修,可好像还是当年老样子的那个陈平安

不过今夜曹慈造访功德林,好像没有立即出拳的意思。

还是说在等某个“一言不合”的机会?比如叙旧过后,不小心聊到了师兄马癯仙的跌境,聊到了剑鞘珍贵、师命难违?同样一个道理,陈平安在竹林那边可以讲,曹慈来了功德林,也可以再讲一遍?

不管如何,陈平安当下就只是笑。

好像见着了一个鼻青脸肿的曹慈。

在那大端京城的城头上,与曹慈问拳四场皆输,裴钱在云窟福地见着师父陈平安后,就直说了。只是不知为何,曹慈被她打了两拳,裴钱反而只字未提,可能是觉得输拳四场,递拳百千,只是打了曹慈两拳,要是还有脸说,估计到了师父这边,能把板栗吃饱?

曹慈好奇问道:“笑什么?因为收了个好徒弟?”

可能是机缘未到,曹慈自己至今还没有收徒的打算。

陈平安正色道:“没什么,练拳一事,曹慈无敌,这个我认,至于为人教拳一事,就差了火候,换成我,不会挨两拳之多。”

这种话,也就陈平安能说得如此心安理得。

当年从北俱芦洲游历返乡,在竹楼二楼,信心满满的陈平安,生平第一次要好好为裴钱喂拳,结果被一拳就倒地了,确实没有两拳。

刘十六现身,双臂环胸,背靠大树,笑望向两位纯粹武夫。

挺有意思的,问拳双方,两个已经站在天下武道之巅的年轻人,谁都没有半点杀气,就好像只是两位多年好友,重逢叙旧。

不过可以确定,只要一方决意出拳,那么谁都不会含糊,而且一定可以打得很好看。甚至君倩会觉得,这两个一旦问拳,有机会打得比张条霞问拳裴杯,更好看。

刘十六还是第一次见到曹慈,确实出彩。只说相貌,小师弟就比不过啊。

担心那个曹慈误会,刘十六摆摆手,“我不是来偏袒陈平安的,就是单纯想看你们打一架。”

拳法一事,刘十六天生就会,就是这辈子始终没有太过用心演武练拳。

曹慈抱拳道:“大端武夫曹慈,见过刘先生。”

刘十六点头致意,然后笑道:“算了,我还是走好了。不过我已经与熹平先生打过招呼,你们如果想要问拳,不用计较功德林这边的折损,熹平先生自有手段恢复原貌。”

刘十六离开此地。怎么看,刘十六都像是在撺掇着曹慈揍陈平安一顿,这个师兄,当得真是不走寻常路。

曹慈说道:“师父已经动身赶往黥迹归墟渡口,只将剑鞘留给了我。”

衔接两座天下的四处归墟,在被阿良调侃为水神押镖的远渡之前,各有圣贤、修士和剑修,会先行启程,去往蛮荒天下,比如两位文庙副教主和三大学宫祭酒,就已经去往天目渡口,于玄哪怕需要合道星河,依旧会在天幕处盯着那座神乡渡口,而火龙真人离开功德林后,其实就已经赶赴神乡,至于裴杯,去的就是那处黥迹渡口,此外苏子柳七联袂远游日坠渡口。

浩然天下的顶尖战力,一个不落,都会陆续现身蛮荒未来战场的第一线。

受伤极重的马癯仙,已经被师妹窦粉霞护送回了大端王朝,廖青霭则在等待小师弟曹慈,之后就一同赶赴蛮荒。

陈平安看着那把竹黄剑鞘,双手笼袖笑眯眯道:“我查过许多档案,有关于大端王朝的山水秘闻,也问过宋前辈和邻近剑水山庄的山神,现在想听听你的说法,说不定是我错了。”

宋前辈佩剑名“屹然”,搜遍古书,才从古籍残篇上,找到了“砺光裂五岳,剑气斩大渎”的记载,只是宋前辈始终未能找出关于剑鞘的根脚,早年因缘际会之下,打开了深潭砥柱石墩的机关,得到古剑屹然时,竹黄剑鞘就已经是那把古剑的剑室。陈平安询问过那位山神关于那处深潭的玄机,之后再考究过裴杯的年龄,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陈平安问拳马癯仙的第二个理由。

只要确定剑鞘在剑水山庄深潭中秘不现世的“年龄”,大过大端王朝国师裴杯拥有古剑的岁月,就足够了。

曹慈摇头说道:“剑与竹鞘分开多年,其实谈不上谁是主人。师父得剑时,本就没有剑鞘。只是长剑无鞘,始终有些遗憾。所以当年师父让大师兄去宝瓶洲,凭借占星术的结果,一路依循蛛丝马迹,终于被师兄找到了这把竹制剑鞘。”

裴杯佩剑,是一把远古名剑,青神。

此剑成名太早,加上沉寂太久,在后世就变得籍籍无名,直到被裴杯找到。

曹慈提了提手中剑鞘,说道:“师父与师兄说了,是买,如果持有竹鞘之人,不愿意卖,也就算了,不必强求。”

他的师父,裴杯这位大端王朝的国师,浩然天下的女子武神,从小就沉默寡言,被同龄人称呼为木头人。经历坎坷,年少习武之后,喜欢偷喝酒,比较贪杯。

昔年木头人的少女,习武练拳第一天,就想要与很多事情说个“不”字。

陈平安点头道:“我相信这就是真相。”

曹慈继续说道:“但是师兄自作主张,才有了当年宝瓶洲的那场强买强卖。师兄是沙场武将出身,年少投军,领着大端王朝最精锐的一支边军,控万里地,镇守边陲。戎马生涯三十余年,马癯仙早就看淡了生死,自己的,别人的,袍泽的,敌人的。”

说到这里,曹慈停顿片刻,笑道:“我不是帮谁辩解什么,只是有些事情,得与你说明白了。”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是得这么讲道理。”

只有心平气和,才能真正讲理。

曹慈说道:“师兄在竹林那边输了拳,还跌境,这件事上,他很理解,不过只是觉得自己拳不如人,没觉得他在竹鞘一事上,就错了。我劝了两句,师兄不爱听。拳是自家拳,事是自家事,恩怨自了,生死自负。我这个当师弟的,就不多说什么了。所以我猜以后,师兄还会与你问拳。”

陈平安笑道:“真喜欢问拳,随便他问几场。”

总不能拦着那个马癯仙问几场输几场,马癯仙这辈子只会一输再输,输得他最后老老实实去当个统兵打仗的沙场武将。

不过陈平安又说道:“至于廖前辈的问拳,我会另外计较,就只是纯粹武夫之间的切磋。”

曹慈笑道:“这种事情,我当然信得过你。”

不然曹慈今晚何必如此麻烦,登门拜访,找到陈平安,出拳就是了。

曹慈将手中剑鞘轻轻抛给陈平安。

陈平安伸手出袖,接过剑鞘,微笑道:“果然曹慈还是曹慈。”

是个纯粹武夫,却要比山中修道之人更仙气。

曹慈说道:“我已经是归真境,你暂时还是气盛,那就先不打,等你到了归真再说。”

陈平安说道:“等我归真,你该不会又已经‘神到’?”

曹慈微笑道:“那我总不能就这么等你吧。”

陈平安想了想,“等我游历中土神洲,不管我们是否差了境界,到时候都要找你问拳。”

说到这里,陈平安立即改口道:“可能还是在剑气长城那边?”

按照曹慈的性情,肯定会去蛮荒天下,说不定都不会留在黥迹渡口,选择独自游历蛮荒,深入腹地。

曹慈点头道:“那就约在城头,还是老地方?”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

虽然不会立即重返剑气长城,但是之前在城头上,眼巴巴看了蛮荒天下将近二十年,看得老子眼睛发涩,那么总是要走一遭的。

皑皑洲刘氏财神爷,曾经设了个关于曹慈的不输局,坐庄时限长达五百年。

消息灵通的山巅明眼人,一个个都心里有数,刘聚宝设置的这个奇怪赌局,其实就是为两个年纪轻轻的同龄人设置,跟其余整个浩然的天下武夫,关系不大。

更古怪的,是两个砸钱押注最多的,竟然都是押注曹慈无法不输拳。

其中一个是出了名出门不带钱的火龙真人,此外还有个藏头藏尾不知身份。

凉亭那边,老秀才抬了抬袖子,一手拈棋子,一手捻须问道:“是不是打不起来了?”

刘十六笑道:“不一定。”

左右说道:“一定会打。”

被老秀才拉来下棋的经生熹平,提醒道:“打不打我不管,你把那两颗棋子放回桌上。”

你摸鱼也就罢了,一摸就摸走棋局关键的两颗棋子。

老秀才怒道:“以前我没有恢复文庙身份,都能摸一颗,如今多摸一颗,怎么你了嘛?读书人吃不得半点亏,咋个行嘛。”

熹平指了指棋局,“拿走,有脸就再拿几颗。”

老秀才一愣,忙不迭从棋盘上提子多颗,“嘿,天底下竟有这样的请求,奇了怪哉,只好违背良心,满足你!”

熹平再不下棋,将手中所捻棋子请求放回棋盒。

老秀才看着棋局,也将手中多颗棋子一一复原棋盘,然后感慨道:“不曾想在棋盘上赢了熹平,传出去谁敢信呐。”

熹平笑呵呵道:“怎么不说以前是关门弟子不在身边,一直藏拙了七八成棋力。”

远处对峙双方。

陈平安手持剑鞘,“送送你?”

曹慈摇头道:“不用。”

两人几乎同时转身,一个返回凉亭,去与先生师兄碰头,一个准备走出功德林,去跟师姐见面。

两位已经登顶武道的止境武夫,两人还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背对而走,都脚步缓缓,气定神闲,十分从容。

一个想着,替师父、师兄都与陈平安讲完了道理,好像就自己好像没什么事情,来功德林散步?好像小有遗憾。

一个想着,江湖里鱼龙混杂,有闯江湖的人,跑江湖的人,混江湖的人。有的人身在江湖,却永远不会是江湖人。

白衣曹慈,想着那个不输赌局,身后那个年轻隐官,听说最会坐庄挣钱,有无押注?

青衫陈平安,想着自己连输三场,弟子后来又输四场,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啊。

一个想着自己,这辈子好像一直都是被问拳,自己却极少有主动与他人问拳的念头,今儿月明星稀,天地寂静,好像适宜与人切磋。

一个没来由想起,二楼老人教拳招先教拳理,说学成拳,递拳之后,要教天下武夫只觉得苍天在上。出拳大意思所在,就是身前无人。当下自己这么走着,当然是身前无人,可只要转头,不就身前有人了?

曹慈觉得就这么走了,总归差了点意思。

陈平安觉得时隔多年,错过曹慈不像话。

于是两人同时停步。

曹慈站在原地,伸手双指扯住身上那件雪白长袍的袖口,穿这件法袍再递拳,会不够快。

陈平安将手中剑鞘,抛向了凉亭那边,让君倩师兄代为保管,停步后卷了卷袖子。

曹慈转过头,笑问道:“切磋一场,点到即止?”

陈平安同样转过头,“你年纪大,拳高些,你说了算?”

下一刻,原地都已不见两人身影,各自倾力递出第一拳。

整座阵法禁制足可镇压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功德林,如有山岳离地,被仙人拎起再砸入湖中,气机涟漪之激荡,以两位年轻武夫为圆心,方圆百丈之内的参天古树悉数断折崩碎。

浩然天下的光阴长河,会自行绕过一座功德林,此间被至圣先师早年截取了一段流水,拘押在功德林之内,任由经生熹平掌控。

经生熹平站在凉亭外的台阶上,抖了抖袖子,施展神通,使得光阴长河倒流,曹慈和陈平安双方拳罡如瀑,带来的折损,瞬间恢复原貌。

若是等到双方打完了,再倒流光阴长河,就连熹平都不敢确定,这座功德林会与先前丝毫不差。

左右则稍稍解禁修为,一身剑气流泻,刚好护住凉亭,遮挡那份遮天蔽日的汹涌拳意。

曹慈背靠一棵参天古木,身后古柏轻轻摇晃,伸手拍了拍胸口印痕,曹慈依旧是白衣,只不过收起了那件仙兵法袍入袖。

远处陈平安站在一座白玉桥栏杆上,额头处微红。

两人之间,原先出现了一条深达数丈的沟壑,只是被经生熹平以术法抹平。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倏忽不见,既然有人帮忙收拾烂摊子,那就无所谓礼数不礼数了,事后再与熹平先生赔罪不迟。

脚下一座白玉桥,刹那之间化作齑粉,仅仅是一脚轻轻踩踏,拳意沉重,就下沉极深,地底下传来阵阵闷雷。

陈平安虽然拳在下风,但是差距远远没有当年剑气长城那么大。

所以先前一拳,自己吃亏更多,却绝对再不会连曹慈的衣角都无法沾边。

原本是要拳戳曹慈脖颈处的一招,由于先挨了曹慈当头一拳,距离被稍稍拉开,陈平安脑袋后仰几分,再一拳作掌,顺势往下打在对方心口处。

若是换成马癯仙之流,挨这么一下,最少得躺床上去,数月说不出一个字。

曹慈早就知道陈平安很能扛,体魄坚韧异常不讲理,在那剑气长城,练拳极狠,路数太野,不过陈平安方才额头挨了结实一拳,浑然无事,还是让曹慈有些意外。

双方皆身若长虹,随便跨出一步,就如同山上仙人缩地山河,各自单凭一口纯粹真气,在功德林之内,穿梭不定,要么各自错开对方拳招,要么以拳换拳,绝无一方拳中对手、一方拳头落空的可能。

不过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确实未能拳意衔接,曹慈期间双指并拢,在陈平安递出擂鼓“第二拳”之前,竟然就已经将身上残余拳意抹掉。

比起郁狷夫当年竭力打断神人擂鼓式的连贯拳意,曹慈确实要轻描淡写太多。

曹慈侧过头,依旧被一拳横扫,打在太阳穴上,曹慈脑袋晃荡几下,只是脚步稳固,只是整个人横移出去几步。

陈平安被曹慈双拳砸在胸口,看似双手同时递拳,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拳意,使得陈平安不但双脚离地,瞬间倒飞出去十数丈,人身小天地更好似被剑修一剑拦腰斩开,武夫体魄还好说,受伤不重,陈平安自有手段卸去那两拳的大半劲道,只是修士的气府灵气却是随之汹涌跌宕,不算轻松。

曹慈趁势前掠,一手下按,要按住陈平安头颅。

天地间,又有数个白衣曹慈,一一在别处现身,未卜先知,各有出拳。

结果陈平安就像同时挨了曹慈的先后六拳。

不是躲过第一拳,而是曹慈最后一腿横扫腰部,刚好被陈平安躲过了。

曹慈收拳时,立即换上一口纯粹真气,双膝微曲,消失无踪。

陈平安飘荡向那处凉亭,手掌一拍亭脊,身形一个旋转,落在更远处,却没有落地,期间同样换了口真气,身形消散在半空。

互换一拳。

方圆三里之地,双方拳意崩散流逝,拳罡雄浑无匹,如江河滔滔,如同百万条纵横交错的细密剑气充斥空中。

以至于经生熹平一时间都不好逆转光阴。

陈平安站在一条河岸边,抬起手背抹去嘴角血迹。

曹慈站在河面上,一条河水,漩涡无数,皆是被紊乱拳罡撕扯而起。

陈平安笑问道:“拳招有无名字?”

曹慈点点头,“昙花。”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鼻血擦一擦,就咱们俩,讲究个什么,多学学我。”

他娘的,什么昙花,昙花一现?这名字真不如何,取名字这种事情,也得学学我。

曹慈微笑道:“那你强行咽下一大口淤血算什么。”

陈平安突然紧皱眉头。

体内小天地,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山河震动的不妙异象,这才昙花此拳的精髓所在?与那剑修飞剑一穿而过之后的难缠剑气,差不多?

河上已经不见白衣,只听曹慈笑言一句,“这一拳,暂名流水。”

下一刻,陈平安竟是被一拳打出了功德林,摔在了文庙广场那边。

倒是没有一路翻滚,手肘一抵地面,身形倒转,一袭青衫飘然落地。

曹慈一步跨出功德林禁制,来到文庙之外,“陈平安,到现在还穿着法袍,就这么不计较毫厘之差?想要故意挨拳,让我帮忙砥砺体魄,这没问题,只是连胜负都如此不在意?”

曹慈眯起眼,“我觉得你还没到这个时候。”

陈平安笑道:“你想岔了,我是觉得你今夜来归还剑鞘,不挨你几拳,心里边过意不去。”

话是这么说。估计曹慈不会相信,其实陈平安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自己都不信。

可事实上,陈平安确实有个难言之隐。

因为承载妖族真名一事,自家体魄玄之又玄,陈平安很容易心境不稳,加上先前又被那个从天外重返托月山的十四境老家伙,为老不尊,给对方狠狠阴了一把,所以陈平安一旦放开手脚,倾力出手,与曹慈往死里打这一场架,拳脚会顺势扯动道心,自然而然,就会杀心四起,若是与人捉对厮杀分生死,毫无问题,可与曹慈问拳,却是切磋,就会不妥。

曹慈有些恍然,猜到了些事情,就打算收手。

问拳已经无意义,更没意思。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问道:“你自创多少拳招?”

曹慈说道:“不到三十。”

陈平安点头道:“有点少。”

曹慈问道:“看样子,你接下来出拳,能更认真几分?”

陈平安临时找了个法子压制修士心境,神采奕奕点头道:“不过事先说好,别不小心打死我,此外你都随意,拳招再多,出拳再重,都没事。”

曹慈第一次递拳之前,正儿八经拉开一个拳架。

白衣一振,大袖微摇,拳意内敛到了极致。

但是文庙四周,天地灵气竟是开始自动退散。

曹慈微笑道:“此拳名为龙走渎,不轻。”

陈平安说道:“接拳而已。”

凉亭那边,熹平神色无奈,与刘十六说道:“君倩,你之前可没说他们要离开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庙那边去。”

一直看着小师弟问拳过程的左右笑道:“熹平先生能者多劳,问题不大。”

方才刘十六说了件事,如果不谈拳招深浅、拳意高低,只说体魄,还是小师弟更胜一筹。

结果老秀才一巴掌一个,“小师弟给人打了,你们还笑?!”

刘十六笑道:“也不是谁都能让曹慈放开手脚出拳的。”

曹慈先前撤掉了身上那件法袍,就是证明。

这意味着曹慈都有了点胜负心。

老秀才说道:“说实话,浩然有曹慈是幸事。”

亏得有个曹慈在前边,那么关门弟子陈平安,在武道一途,就会走得格外坚定。

而且曹慈这么个孩子,走的越高,不管怎么个高,老秀才这些老人,看在眼中,都觉得是好事。

老秀才当然会对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寄予厚望,多大的希望都不过分,但是陈平安与人相争,不管是道理,还是武学,总不能想着站在陈平安对面的对方就错了,或是低了,而是要对方对,更高,学生陈平安就一步步脚踏实地,随之更对,更高,才是老秀才心底对陈平安的真正期望。

天下大道,终究不是那种必须分输赢的市井吵架。

条条大道之上,行走之人,讲理之人,其实就是真正的修道之人。

道理越讲越争越分明,拳脚越磨越炼越稳重,道心越砥越砺越光明。

熹平点头道:“只要陈平安能够一直跟上曹慈,哪怕被拉开半个身形,就不是问题,还有机会。”

双方如今只差半步。

别看今夜问拳,陈平安挨拳颇多,其实胜负并不算太过悬殊,一来陈平安的武学境界底子,本就是被一路打出来的,再者双方既然只为分胜负,不求分生死,所以这场问拳,对双方而言,出拳倾力,但是杀心不足,都还谈不上真正的酣畅淋漓,目中无人,心无所碍。

刘十六说道:“双方哪天都神到了,可能会重新拉开点距离。所以小师弟将来在归真一层,必须好好打磨。”

跻身止境之前的山巅境,曹慈可能是为了应对扶摇洲的那场大战,略显仓促,但是陈平安身在剑气长城,反而要更加心无旁骛。

如今又不一样。

曹慈太纯粹。尤其当他心气一起,此后练拳气象,就会很吓人。

刘十六不会因为自己是陈平安的师兄,就对曹慈这个年轻人有任何成见,恰恰相反,刘十六很欣赏曹慈身上的那种气势,就像在与数座天下说个道理,我必然拳法无敌,既不会妄自菲薄,也绝不得意忘形,这就是一件很天经地义的事情,旁人认与不认,都是事实。

反观小师弟回了家乡,却要分心太多。只说练气士身份,尤其是身为剑修的几把本命飞剑,就会是个不小的累赘。

老秀才一瞪眼。

刘十六立即与先生歉意道:“算我乌鸦嘴。”

经生熹平一闪而逝,出现在了文庙台阶顶部,这两家伙打架,总不能仗着自己收拾残局,你们俩就真不管不顾愣头青了,拆了身后文庙才罢休。

前来议事、凑热闹的大修士,差不多都已离开文庙地界,各回各家,各有各忙。

所以事后不少山巅修士,都很遗憾错过了今夜的这场热闹。

哪里能想到,议事结束之后,除了那几个云波诡谲的山上阴谋算计,让人心悸,只会让人更加脚步匆忙,一些个自认境界还不高的上五境修士,只会催促渡船加紧离开是非之地,不曾想还会有这么个天大热闹可看?会来这么一场被后世赞誉为“青白之争”的问拳?

白衣曹,青衫陈。

两位年轻大宗师,竟然将功德林和文庙作为问拳处,拳出如龙,气势如虹。

经生熹平虽然小有怨气,只是不耽误这位无境之人欣赏这场问拳的时候,坐在台阶上,拎出了一壶酒。

毕竟能够这么近距离看拳,独此一份,机会难得。

文庙议事结束,就关了大门,功德林里边,除了老秀才那拨人,其余几位需要暂留几天的儒家圣贤,也还是离着有点远。至于四处渡口,泮水县城、鸳鸯渚等地的山水神灵和练气士,哪怕是一位仙人、或是山君湖君察觉到此地迹象,遥遥掌观山河,都不用经生熹平刻意遮掩,就会看不真切,曹慈和陈平安双方拳意流散使然。

文庙广场上。

一道白虹,一抹青光,因为双方出拳、身形转移太快,交织出一大片的青白光线。

一位玉璞境剑修倾力出剑,也只能斩开些许痕迹的白玉广场,都不知道这两个武夫是怎么出的拳,竟然变得处处裂缝,这还不算专门砸拳在地,经生熹平看得啧啧称奇不已,以此佐酒,喝得极有滋味,天底下的十境武夫,都这么气力大如龙象吗?

如此说来,先前邵元王朝的林君璧,醉醺醺躺在台阶上睡觉,比起这两个武夫,真不算什么失礼的事情。

曹慈出拳,仙气缥缈。挨拳不多,即便白衣被一袭青衫砸中,多是立即就被卸去拳意,不过曹慈偶尔踉跄几步,很正常。

陈平安出拳也不差,气魄极大,至于挨拳,挺稳当。

竟是一次都没有摔地上起不来的场景,或指或掌或手肘一个撑地就能起身。

而且熹平逐渐得出个结论,陈平安这家伙有点无赖啊,轻拳无所谓,砸曹慈身上哪里都成,一有机会,只要拳重,拳拳朝曹慈面门去。

所以等到双方拉开距离,几乎同时吐出一口浊气和淤血,各自再迅速互换一口纯粹真气。

陈平安衣衫褴褛,浑身浴血,不过等到站定后,纹丝不动,呼吸沉稳。

曹慈则是鼻青脸肿,满脸血污。

曹慈伸手抹了把脸,气笑道:“你是不是有病?!”

一门心思打人打脸,好玩吗?

陈平安以拳意罡气轻轻一震衣衫,满身鲜血如花开,怒道:“你管我?!”

老子不得帮开山大弟子找回场子?

凉亭内,老秀才忧心忡忡,心疼不已,问道:“君倩,差不多了吧?”

刘十六摇摇头,“对双方来说,刚刚……热手吧。曹慈许多自创拳招,还有不少瑕疵,也需要拿小师弟当磨石。”

左右点头道:“陈平安与人对敌,擅长避重就轻,所以才能够在战场上以伤换命,想要某天赢过曹慈,就必须要先熟悉曹慈的拳路,曹慈好像在不论什么拳招、追求几拳十数拳叠为一拳的圆满拳意,力求最终一拳不落空、就能分出胜负和生死的某种幽玄境界,所以正好,各取所需。”

因为双方问拳动静太大,李宝瓶,李槐和郑又乾,都赶来了凉亭这边。

李槐看得满头汗水,果然习武练拳这种事情,根本不适合自己,还是读书好啊。

郑又乾听说过曹慈,也是个在两洲战场杀妖如麻的家伙。

郑又乾都不忍心去看小师叔了,与刘十六颤声问道:“师父,小师叔不疼吗?”

刘十六笑道:“那份伤势落在别人身上,早就可以满地打滚了,你小师叔,就还好。”

说完这句话,刘十六就立即抬起双手,果不其然,刚好接住了先生的巴掌。

左右神色淡然道:“简单来说,曹慈在追求问拳只是一拳的武学境界。你们小师叔,则需要找出一种熟悉、适应继而破解曹慈这种无敌之境雏形的方法。如果说得再悬乎一点……”

李宝瓶好像从左师伯这边接了话,自言自语道:“小师叔和曹慈他们……还是身前无人。”

左右眼神欣慰,有了些笑意,“宝瓶此言极准,一语中的。”

故而问拳双方,两人身前真正所站之人,其实是一个未来的曹慈,一个以后的陈平安。

看在小宝瓶的份上,老秀才抬起的手,又落下,轻轻拍了拍左右的肩膀。

文庙广场上。

郦先生在内的一拨夫子先生,都纷纷现身,因为都听了消息,赶过来喝酒观战,当是事务繁重,找个机会散心了。

结果那两小子年纪不大,架子恁大,好像不愿被太多人旁观,竟是同时拔地而起,直接去往天幕处问拳了。

一抹青色一抹白,联袂远游天幕,期间换拳不停,各自撤退,再瞬间撞在一起,文庙地界,雷声震动,不少老百姓都纷纷惊醒,陆陆续续披衣推窗一看,明月高悬,没有任何下雨的迹象啊。莫不是又有仙师斗法,只不过听声音,刚好是在文庙上空那边,甚至不是几个神仙扎堆的渡口,咋回事,文庙这都不管管?

经生熹平没有立即逆流光阴长河,修缮文庙广场,只是收起了酒壶,抬头望向天幕。

一位老夫子蹲在白玉地面上,伸出手指,抹了抹裂缝,再环顾四周,遍地痕迹,忍不住惊叹道:“武夫打架都这么凶?那个年轻隐官递剑了不成?”

熹平摇头笑道:“不曾出剑,只是问拳。”

郦老先生以心声问道:“熹平先生,如果那小子出剑,不拘泥于武夫身份,那么这场架胜负如何?”

熹平说道:“还是曹慈赢,不过代价很大。”

极有可能,人间再无剑仙隐官,与此同时,浩然天下未来也会少掉一个武神曹慈。

郦老先生喝了口酒,笑道:“先前碰到过这小子,聊了几句,挺和气礼数一孩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年纪轻轻就当隐官的人,结果挨了一路冷眼闭门羹,也没见他生气半点。”

年轻人与老人言语时,坐在台阶上,双手虚握轻放膝盖,还会微微侧身,始终与人直视。

老人看待年轻人,后者意气风发、豪言壮语什么的,见过、听过就算,谁都是年轻人过来的,不稀奇。反而是有些细节,却会让老人牢牢记住。

所以文庙之外,都会觉得那位青衫剑仙,跋扈至极。

文庙之内不少陪祀圣贤和夫子先生,可能就会看得更多。

勉强还算一袭青衫的年轻人,好像挨了一记重拳,头朝地,从天幕笔直一线摔在地上,临近文庙屋顶的高度,一个翻转,飘落在地。

白衣随后现身,站在一旁。

曹慈与文庙台阶那边的熹平先生,抱拳致歉,然后离去。

陈平安同样抱拳,再重返功德林。

廖青霭见到曹慈之后,丝毫不担心这个师弟问拳会输,所以她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我之前说三十年内与他问拳,是不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只是这句话一说出口,廖青霭这个当师姐的,在师弟曹慈这边,就有些忐忑不安。如同一位学生,面对先生。

而廖青霭这些年,练拳一事,因为师父裴杯经常不在身边,需要忙碌军国大事,不然就是去蛮荒天下驻守渡口,所以廖青霭反而是与曹慈问拳请教颇多,曹慈当然是为她教拳喂拳,双方虽是师姐弟的关系,可在某些时候,廖青霭下意识会将曹慈当成了半个师父。

曹慈微笑道:“师姐,有这个念头,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如果师姐能够彻底打消这个想法,我觉得算是与陈平安问拳的第一拳,不是坏事,是好事。”

廖青霭闻言后,再无半点负担。

她看了眼“很陌生”的师弟,印象中曹慈从未如此狼狈。

曹慈板着脸说道:“陈平安比我惨多了。”

说完这句话,曹慈仿佛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就笑了起来。

廖青霭看着这个师弟,不知道天底下有哪个女子,才能够配得上身边白衣。

到了凉亭那边,刘十六按住陈平安的肩膀,察看小师弟人身小天地山河万里的细微迹象,点头笑道:“还好,修养几天,问题不大。不过近期就别与人动手了,不然肯定会留下后遗症,一定要慎重。”

陈平安与君倩师兄点点头,然后转头对李宝瓶他们笑道:“没事,都别担心。”

好像有些牙齿打颤,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

左右让李宝瓶三个先离开凉亭。

问拳结束后,陈平安除了伤势,一身血气、剑气和杀气太重。

尤其是郑又乾,在小师叔现身凉亭后,小精怪就立即脸色惨白。

君倩这才取出一只瓷瓶,递给陈平安,“每天三颗,大致跟着三餐走,一个月后,每天再减少一两颗,你自己看身体恢复的情况,酌情而论。”

陈平安右手下垂,整个人颓然坐在长椅上,立即用左手打开瓷瓶,倒出一颗,轻轻拍入嘴中。

老秀才坐在一旁,笑容灿烂,与这个关门弟子竖起大拇指。

学拳,练剑,治学,吟诗刻章,做买卖,找媳妇,为文脉开枝散叶,样样是强手。

陈平安与先生咧嘴一笑。

其实对于疗伤、养伤一事,陈平安更是行家里手。

所以当晚回了住处,熟门熟路,按部就班。

后半夜,陈平安睁开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

先生好像大半夜独自一人,散步路过,只是停步片刻,却没有久留。

陈平安就继续屏气凝神,手掐剑诀,坐在蒲团上。

这天清晨时分,陈平安走出屋门,发现只有师兄左右坐在院子里,正在翻书看。

看了眼陈平安,左右说道:“我让宝瓶他们几个不着急过来,下午再说。”

左右继续看书。

陈平安坐在一旁,欲言又止。

左右头也不抬,“有话就说。”

陈平安硬着头皮说道:“师兄知道蒋龙骧大致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是师兄很难真正与蒋龙骧为敌。”

左右放下手中书籍,转过身,问道:“怎么讲?”

陈平安给出心中的答案,“因为师兄是读书人,剑术再高,出剑还是会讲规矩,恪守礼仪。加上师兄不知道蒋龙骧到底做了哪些事情,坏事,好事,都不清楚,至于蒋龙骧哪些事情是有心行善,是在朝野沽名钓誉,哪些事情是无心行善,师兄只会更加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师兄面对这些人和事,其实就会束手束脚。”

左右面无表情,不过没有拦着这个小师弟教训自己这个师兄。

“我知道。”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我就像是蒋龙骧的账房先生,会帮他记账,不收钱的那种。蒋龙骧给钱让我不当,都不行的那种。所以对付蒋龙骧这种人,我比师兄擅长很多。我知道怎么让他们真正吃痛,在我这边哪怕只吃过一次苦头,就可以让他们后怕一辈子。

想着恶人自有恶人磨,不对,如果恶人只有恶人磨,也不对,用恶事磨恶人,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说出这番话,陈平安是做好了师兄恼火的心理准备。

毕竟有些不敬。

只是不吐不快,早就想说了。

左右说道:“继续说。”

远处,老秀才和君倩正躲起来掌观山河,先生与学生俩人屏气凝神、目不转睛……看热闹。

这边,陈平安战战兢兢说道:“师兄,我的心里话讲完了,算不算道理,师兄说了算。”

左右看着陈平安,竟然突然笑了起来。

陈平安从没有在师兄这边,看到那种眼神。

印象中,左师兄只有在几个晚辈那边,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左右笑着点头道:“书没白看,都能与大师兄讲道理了。”

陈平安还是有些习惯性的惴惴不安,“师兄是说真心话,还是在心里边偷偷记账了?”

要知道自家文脉的账房先生,一早就是这个师兄。

左右摇头说道:“你这个当师弟的,不能总觉得事事不如师兄。如果在我这边,只会唯唯诺诺,先生收你这么个关门弟子,意义何在?”

远处,老秀才看着君倩手心画卷,忍不住训道:“就你话多,架子恁大。”

刘十六在一旁点头附和道:“左师兄是得改改,总这么欺负小师弟,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老秀才咦了一声,“在左右身边,怎么没这话?”

刘十六答道:“既然有先生在,就轮不到学生仗义执言了。”

老秀才点点头,很满意。

这傻大个,其实是最不吃亏的一个,一向是什么热闹都看着了,就是不挨骂不挨揍。

老秀才站起身,大手一挥,“走,给你小师弟撑腰去。”

刘十六跟在后头。

师兄弟两人,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之所以说这个,是希望师兄以后如果在剑气长城,听到了某些事情,不要生气。”

左右说道:“比如宝瓶洲,桐叶洲?”

陈平安点点头,“可能会有很多事情,会做得不那么讲究读书人身份。”

左右说道:“你打得过大骊的宋长镜,还有那个玉圭宗的韦滢了?”

陈平安一头雾水,摇头道:“目前肯定不行。”

左右懒得再说话,继续看书。

陈平安想了半天,才明白师兄的言下之意。

在剑气长城或是蛮荒天下,他这个师兄,如果听见了某些事情,一般情况,不会理睬,只会置若罔闻。

所以左右在意的,不是陈平安想象的那些传闻、说法,而是小师弟在浩然天下,与谁起了争执,又打不过。那么他这个当师兄的,就去问剑。

老秀才来的路上,刚好错过了最后这几句,所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欺负师弟算什么本事,当先生的,都没开口,轮得到你?

左右不敢与先生顶嘴半句,就对着陈平安笑了笑。

这笔账,算你头上。

陈平安立即懂了。是先生画蛇添足了。

这一天,正午时分,沾李槐李大爷的光,嫩道人做梦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大摇大摆走入中土文庙功德林。

嫩道人进了功德林第一件事,都不是找李槐,而是直接找到了文圣一脉辈分最高……老秀才。

不然去找岁数最大、拳头极硬的刘十六?

还是那个追着萧愻砍、一直追到天外的左右?

至于陈平安,关系一般,不熟。

与老秀才一番攀谈下来,嫩道人乘兴而去,满意而归,私底下与李槐唏嘘不已,“文圣老先生的学问,还是很高的。”

李槐奇怪道:“老嫩,这都没聊几句,你怎么看出来的?”

嫩道人说道:“文圣说的那些个道理,我都听得懂。”

最后老先生问了蛮荒桃亭一个问题,同样的一个道理,礼圣站在你面前,你就觉得有道理,凡俗夫子与你说,就觉得没有道理,如此对不对?

嫩道人当时就给出心中答案了,对是当然不对的,不过搁自己,扪心自问,还是只会听礼圣的道理。

嫩道人觉得这话一说出口,自己在文圣这边,算是栽了,不过还是不后悔,与其跟老秀才撒谎,不如有话直说。

再说了,读书人好骗吗?当然不好骗。既然骗不了对方,总不能再骗自己。

不过老秀才却没有半点生气,反而说了句,不是那么善,但还是个小善,那么以后总有机会君子善善恶恶的。

嫩道人不敢在功德林久留,立即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

与老秀才相谈甚欢一场,可是等于与文圣切磋学问啊,已经十分知足。

顾清崧和柳道醇,这两位道友,显然就无此本事了。

下午,陈平安在李宝瓶三个都来看他的时候,说咱们去功德林最高的地方聊天?

李宝瓶眼睛一亮。

功德林最高处,不是下棋的凉亭,不是书楼,是棵古柏。

李宝瓶带的路。

郑又乾觉得这个师姐的学问,很驳杂,这都知道。

于是陈平安,李宝瓶,李槐,郑又乾,都坐在了那棵古柏枝头上,就只是闲聊。

作为小师叔的陈平安,想到了什么,就随便聊什么。

他说我没有想过要成为现在这样的一个人。

没办法先想过,也不是特别想这样,如果可以的话,愿意拿很多珍贵的东西,去换一两个最珍贵的。但是看到你们,就会觉得很值得,没什么好抱怨的,已经很好了。

摊开手掌,陈平安开着玩笑,说手中有阳光,月光,秋风,春风。

还说人情世故事上练,破我心中犹豫贼。

……

这天黄昏,除了老秀才,学生和再传弟子们,都各自收拾好了行李包裹,准备离开文庙,各自远游。

左右问道:“先生,学生能做什么?”

“问这个做什么,不需要。”

老秀才笑道:“不过可以问一问自己,当师兄的,能做什么。”

左右沉默片刻,“小师弟总能照顾好自己,我很放心。”

陈平安有些受宠若惊,憋了半天,只能说道:“师兄过奖了。”

左右说道:“收下。”

陈平安说道:“好的。”

有聚就有散。

人生好像处处是渡口折柳离别处。

左右会重返剑气长城。

刘十六说自己会带着郑又乾,先去趟西方佛国,已经帮这个开山大弟子找好了修行地,再单独去那青冥天下,找好友白也。

茅小冬会留在礼记学宫,为儒生传道授业解惑。

陈平安需要立即返回夜航船。

李宝瓶和李槐会一起返回大隋京城的山崖书院。

每一位嫡传弟子和再传,都各有各的最好,在老人眼中,都是最好的。

所以老秀才最后的一句临别赠言,只是笑道:“都好好的,平平安安。”

等到所有人都离去。

老秀才独自坐在凉亭内,只是这一次,老人没有太多的离别伤感,反而期待下一场重逢。

只是想起了关门弟子之前坐在高枝上,喝着酒,与小宝瓶他们随口胡诌的一首小诗。

极美。

“一棵山中幽兰。

它从不曾见过世人,世人也不曾见过它。

便不开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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