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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2章 建木高百仞(二合一)


    (将近六千字,抵两章了)

  造船厂位于番禺城南的郁水汊流入海口,原本的历史上,两千多年后,这里也会发掘出一座中国考古发现最早的造船遗址,只是不知道,那座工坊,是否有墨者的足迹。

  墨者阿忠已经来此半个月了,这工坊与中原相比不算大,陆上是木料加工场,岭南多巨木,杉木、蕈树,都是造船的好材料。由兵卒徭役们手持斧钺砍刀伐下后,抛入郁水,便可顺流而下,省时省力。

  水边则是十个并排的造船台,六小四大,小的可造三百斛船,大的可造五百斛船,来自胶东、会稽的船匠忙活不停,从建龙骨开始,到装钉甲板结束,造好一艘船得花月余时间。造出来的船只刚下水就驶往上游,昌南侯对瓯越的战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阿忠问过,大多数工匠是从胶东“青岛港”被征来的,正是这群船匠,造出了能跨越东海,远征海东的风帆楼船,昌南侯手下的幕僚徐福还时不时来巡视一番。

  但眼下工匠们所造的十艘,却并非尖底的远航海船,而是平底的河船,且无高大的桅杆,主要动力是桨叶,但在船后三分之一的位置,却再无桨孔,反而一左一右两侧,多出了两个酷似大车轮的东西……

  若跑到船仓内部一观究竟,便会发现,这其实不是车轮,而颇似南郡的“踏车”,亦称之为龙骨水车。此物是去年在安陆县出现的,常安在田间地头,数人扶着木杠,脚踩踏板,带动轮轴,便能利用水轮汲水到田中。阿忠路过南郡时,便见过农人妻女踏水,与大水车不同,它是由人力转动的。

  如今,不过是将踏车放到船上,再稍加更易,保留了踏板和大小轮轴,却将木链刮板换成了轮桨,入水约一尺……

  这就是黑夫要阿忠来帮忙的原因了,虽然原理不难,但却绝非移植那么简单,制作并调试巨大的轮轴,使之合理运行,得有墨者提纲挈领才行。

  正因安了轮桨,这种新型船只才被黑夫称之为“轮船”,眼下这是两轮,旁边还有更大的四轮、六轮乃至八轮。

  “胳膊拧不过大腿。”

  这是昌南侯原话,也是一句废话,从腿部与臂部力量的不同,就可知蹬踏肯定比手划出力多。从物理做功效率来看,明轮桨叶是连续运动,效率高,而木桨划水时,间歇运动,效率低。

  这些话,阿忠听懂了,毕竟墨子早就就提出过“力,形之所奋也”,力是物体加速运动的原理。

  总之,昌南侯期望,装上明轮后,轮船将比普通桨船快,也能在这多雨河急的时节,逆流而上,将兵卒送到郁水上游,以配合正在实施的”碉堡战术“,平定西瓯。

  实践是检验理论的唯一标准,今日,第一艘”轮船“造好,昌南侯便带着随员来观看下水,但谁也没料到,君侯车驾才到船厂,外面突然天降暴雨,江水浑浊而湍急,轮船只好暂不入水。

  “徐福,你不是说今天是吉日么?”

  看着外面的暴雨如注,黑夫一脸晦气地看向徐福。

  徐福笑道:“下吏乃齐地人,离开了东海,到了南海,所祷之神不同,这卜算观星,就不怎么灵了。”

  “呵,你这是鲁人徙越啊。所以下次,本侯再出门时,要找个越巫来杀鸡占卜了?”

  黑夫没好气地说道,看来徐福的“观星术”还是没法当天气预报啊。

  没办法,黑夫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却发现老天爷一点面子不给,雨越下越大,仿佛云层上有神仙往下泼似水的,豆大的雨点砸得瓦片噼啪作响,且一点不见小,别说试航轮船,连帅帐都回不去了!

  “这就是岭南的雨啊,真凶!”

  黑夫感慨,他不想自己和亲卫都淋成落汤鸡,炎炎夏日,正是疾病高发区,也许一场感冒发烧,引起并发症,就能要了人性命。

  “也罢,今夜就在船厂过罢。”

  黑夫干脆让众人在船厂里住下,他颇有与士卒同衣食的觉悟,蹲在地上,和船工们吃了一点简单的鱼汤泡饭,还让兵卒找酒来犒赏众人,并教他们划拳,输者饮酒,以打发时间……

  等天完全黑后,大雨仍没变小的趋势,黑夫认命了,让桑木安排好守卫,打着哈欠,正要去睡觉,阿忠却过来朝他一揖。

  “何事?”

  黑夫对阿忠还是比较欣赏的,这群墨者,虽然喜欢BB,也是群行动派,且心灵手巧,最难得的是,是真心实意“为人民服务”的。

  阿忠道:“本不愿打搅君侯,只是发现了一件事,心中有惑。”

  “坐下说罢。”跟非礼非乐的墨者,黑夫不必讲究,大刺刺地在榻上箕坐。

  阿忠得到黑夫允许后,也在一旁坐下,说道:“我助工匠制作轮船时,发现这船上的轮桨,其原理,来自于踏车。”

  “嗯,正是踏车。”

  黑夫点头,两者太像了,普通人也能看出来,踏车是去年他南下,在家里那些天,正好姊丈橼也回来,黑夫授意其所造,不过是后世南方农村常见的器物。

  “而踏车,听说乃是君侯之姊丈橼,去年在南郡所制……”

  阿忠盯着黑夫,觉得自己已摸到了关键。

  “再回想一下,吾等墨者这十年来所制的水磨、水碾、水排、水车,皆发端于君侯与橼所制的水碓……至于水碓,又是由安陆踏碓所化。仔细一想,这十年来,但凡让工农之业事半功倍者,皆源于安陆,皆与君侯有关。君侯,你竟有子墨子、公输班之技么!?”

  “哈哈哈,真是个聪敏的后生。”

  黑夫却大笑起来,恍然间,想起十多年前,有只聪慧的老狐狸,也一眼看穿了这破绽,只可惜啊,世上再无内史腾。

  笑罢后,他却摇头道:“你说错了,阿忠,这些水力器械,其实源头并不是我。”

  “那源头是谁?”

  阿忠是很聪慧的,做事情喜欢寻根究底,在关中随师长安装水磨,并开发更多道理想通的水力器械时,他就曾想过此物的源头,笃定是昌南侯所为。

  “有纸笔么?”

  黑夫不直接回答,却打发阿忠拿来笔墨,趴在案上画了起来。

  外面雨依然下着,纵然船厂宿舍是干栏式的,但湿气依然很重,几个兵卒团团围在外面,挡住从门缝透进来的风雨,阿忠才能保持灯烛通明。

  却见昌南侯在纸上画的,是一棵树,树干很大,满满往上,分出无数个分枝来,而每根树枝,又分出无数小桠。

  “知道这是什么树么?“黑夫点着纸问。

  阿忠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黑夫却露出了有趣的笑:“我叫它‘科技树’!”

  ……

  “敢问君侯,何为科技?”阿忠没听说过这词。

  “是我新造的词。”

  黑夫大言不惭,但他的确有合理的解释,侃侃而谈起来:

  “陈无咎等医官的医技,徐福等方士的方技,农家老圃的农技,汝等墨者擅长的工技,乃至于,弓弩飞石,兵法阵列,这些杀人之技!“

  “一切世人掌握的技艺,可统称为’科技‘,在我想来,其形状,便如同传说中,与天齐高的建木!”

  “是这样?”

  阿忠睁大了眼,神情认真起来,仿佛回到了咸阳的秦墨驻地,与师兄弟们排排坐,听夫子讲解《墨经》的情形,而夫子送他来岭南前说过,别看昌南侯出身不高,但肚子里的学识,可不亚于张苍!

  他有种预感,昌南侯今天,要教自己极其重要的一课!

  言罢,黑夫又取了张纸,写上“工技”二字,接着,开始画出几个小枝桠尖端,写下了水磨、水碾、水排、水车、水碓等名,但在诸桠发端的位置,却写了“水轮”二字。

  “你说的没错,先是有了水碓,世人才发现,除了人力畜力,吾等还能利用水力来舂米、磨面、鼓风、汲水。但水碓上,最关键的部分,水轮,它又发端于何物?”

  阿忠想了想:“当发端于车轮。”

  “不错。”

  黑夫将水轮分成“横水轮”“竖水轮”,继续往前画,它们变成了一个枝干,原来整个“水力器械”,不过是工技上的一个小分支,而其核心部位水轮的发端,正是车轮!

  所以在某游戏里,水磨的前置科技,就是轮子啊……

  “轮是谁人所制?”黑夫的问题又来了,反正外面大雨瓢泼,长夜漫漫,他正好闲来无事,见阿忠比他夫子程商更有悟性,索性指点一二。

  论具体的动手技术,黑夫给阿忠当学徒都不配,但论眼光,却足以做其师长。

  阿忠没有在墨家白呆十多年,当即道:“车轮乃奚仲所造,他乃夏禹车正,奚仲之为车也,方圜曲直,皆中规矩准绳,故机旋相得,用之牢利,成器坚固……”

  等等,所以昌南侯的意思是,这一切水力工技,都得归结到在路上行驶的车轮?

  但黑夫显然不满足到此为止,他又将“车轮“这根树枝向后延长,继续发问:“你再想想,车轮又发端于何物?”

  这下阿忠犯难了,左思右想半天后,忽然想到统一的战火尚未摧毁他的家乡前,他父亲,正是一个整日和泥巴打交道的陶匠,那双沾满白土的手……

  而那工坊里带动陶土飞快转动的,正是……

  “是陶轮!”

  他假装自己困了,揉了揉发酸的眼睛,随即笃定地说道:”这才是最早的轮,比车轮更早,而最早制陶的人……乃神农氏也!“

  没错,神农耕而作陶,一开始肯定是手捏,但到了彩陶时代,那些美轮美奂的陶器,多半是在陶轮上制作的,这当是人类学会利用的,最早的轮轴。

  谁会想到呢?轮轴,这小小的,不起眼的部件,却延伸出了人类几千年来近半科技。

  不夸张地说,轮轴,它就是文明最重要的基石之一!其地位,不亚于文字、冶金、纺织。

  现在,在黑夫笔下,从水力器械到车轮,再到陶轮,这根枝桠总算是拉到底,一直拉到新石器时代,归结于传说中的神农氏了。

  黑夫笑道:“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是神农作陶,才让这根粗枝发芽,而后面的一切,只要知晓了原理,不过是顺理成章。”

  他又在水碓的枝干上,随手画了一笔:“其实在这巨木之上,枝桠是可交叉的,如果说,水轮是水碓之父,那它还有一位母亲,踏碓,踏碓又发端于何物?”

  “石臼和桔槔。”阿忠举一反三,立刻说出了答案。

  “答对了。”黑夫顿时觉得,孺子可教,不愧是古代最接近科学的学派里出来的高材生。

  而用来提井水的桔槔,据说是墨子所制,这点尚待考证,但墨子的确根据桔槔,总结出了“衡,加重于其一旁,必捶,权重不相若也,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的杠杆定律,接着应用在一大批守城器械上……

  于是,工技的枝桠,开始和“杀人之技”交叉了。

  至此,黑夫也差不多讲清楚了“科技树”的原理:人类的一切科技,通常按照一条顺序,由简单到复杂,由基础到尖端。之前偶然点开的新技术,会影响后来人们的研究方向和结果。

  玩过《文明6》的人,对这一点肯定很熟悉:你选择的技术会让你创造出特定的产品,这些产品的打磨又会让你更容易发现更新的技术,于是这个循环就继续下去……

  许多技术,很大程度上是有父子、叔侄、兄弟关系:陶轮是车轮的爸爸,车轮又生出水轮,水轮进而繁衍出水力器械的诸多兄弟,他们本该在汉晋时期慢慢出现,却在近十年忽然爆发,原因正是黑夫这穿越者的揠苗助长。

  他的到来,触发了无数个“尤里卡”!

  但穿越者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在冶铁、采矿还处于起步阶段,就妄想发明蒸汽机,多半成不了。只有前置科技出现,并发展到一定高度,后续科技才可能出现,否则纵然有想法,也没有实现的物质基础。

  而当这条科技树走到无法再突破的时候,说明它走到头了,想要继续生长,需要等待另外一个技术有突破……比如外面正遭受风吹雨打,由人力踩踏的明轮船,还要经过漫长等待,等配套的科技都完善后,才能进化成蒸汽轮船。

  这些道理,能听懂的人不多,外面围了一圈的短兵亲卫们,这群文盲便云里雾里,但墨者阿忠,却看着画在图上的“科技树”,如痴如醉。

  “夫子对我说过,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

  “世上有百工,攻木之工有七种,攻金之工有六种,攻皮之工有五种,设色之工有五种,刮摩之工(玉石之工)有五种,搏埴之工(陶工)有二种。过去只知其分工细密,人尽其能,如今听君侯一席话,方知每个工种,都是一根工技之干上的分枝,又分出来数个小桠!”

  一时间,阿忠觉得眼前通透了许多,他遂对黑夫长拜道:

  “昌南侯,你好似为小子,点明了这世间的至理啊!”

  “什么至理,不过是雨夜漫漫的闲聊罢了。”

  黑夫笑着看向屋外,雨似乎小了些,话虽如此,他却暗暗感谢赵高,为自己送来了一个好学生啊。

  但阿忠不满足于此,他指着黑夫最开始画的一整株“科技树”,打破砂锅问到底。

  “敢问君侯,若这棵树长到最后,会如何!?”

  黑夫淡淡地说道:“我说过,科技树,它就像建木,你知道建木的传说么?”

  “知道。”

  阿忠道:“建木者,高百仞,上有九欘(zhú),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生于天地之间,众神缘之上天……”

  黑夫笑道:“然也,所以这株大木,若能一代代人持之以恒,不断浇水施肥,悉心呵护,让它一直生长,或许有一天,当真能直冲云霄,让人可以攀爬上天呢!”

  “上天!真是令人向往!君侯以此比喻天下之百技之树,恰如其分!”

  阿忠面露憧憬,上天,除了阴阳方士整日YY外,墨者却是真真切切尝试过的,据说墨子就耗时三年,造过能飞上天木鸢,可惜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技艺也失传了。

  但飞翔的梦,仍有几个墨者仍在做……

  眼看阿忠眼里绽放的光,黑夫生怕他也学着墨子,研究如何上天,那就真是皓首穷经了,连忙道:

  “勿要好高骛远,且看看眼前的事,你最初问我,轮船上的脚踏明轮,发端于灌溉用的踏车,且再想想,这根分枝,还能长出什么新工技来?”

  下一个科技是啥?纵然阿忠聪慧,脑袋灵活,但一时半会,也想不出那种人类中最聪明的天才,才能发明的东西啊……

  黑夫又笑了,他方才没说,科技树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梨树结桃”。本来是为了a需求开发出来的技术,结果没怎么用到a需求上,最后在b需求上找到了真正的用处。

  脚踏、轮轴、车轮,这三个科技点,后世用处最大的,亦不在踏车、轮船。

  三合一后,你想到的是啥,黑夫就想到了啥。

  黑夫对阿忠公布了答案:“既然可以在水里以人力踩踏,带动轮轴激水前行,为何不在陆上试试呢?”

  ……

  这一夜,黑夫与阿忠彻夜而谈,聊了许久,本打算下一回合就睡觉,但是……

  “天怎么就亮了?”

  看着屋外的破晓晨曦,黑夫有些恍然,上一次聊得这么尽兴,还是几年前跟张苍,在胶东大聊“学以致用”和五谷五畜起源的问题。

  但张苍那死胖子是个理论派,虽然文理皆通,搞数学,编书籍理论可以,但一点工科头脑都没,动手能力极差,工技上的事,他也两眼一抹黑。

  倒是出身墨家的阿忠,不但手工基础扎实,难得的是,还喜欢动脑,从他刚来岭南就制作“气死蚁”就能看出来。

  眼看阿忠满眼通红的,就想去用木头试制黑夫说过的“脚踏车”,黑夫连忙让工匠拖这小子去睡觉。好不容易灌输了一晚上,让阿忠接受了“科技树”的设定,希望能通过他开枝散叶,万一阿忠疲劳动工出了事故,夭折了,那黑夫可要心疼死了。

  等黑夫打着哈欠,走出屋舍时,发现经过一夜大雨,外面的水高了近一尺,只差一点,就能淹到造船厂了……

  见此情形,黑夫顿时严肃了起来,与此同时,徐福也匆匆赶了过来,他是一早离开的。

  “君侯……来了!”

  黑夫知道徐福说的是什么,深吸了一口气:“等了许久,终于来了!”

  不再多言,黑夫立刻离开了造船工坊,直至番禺城墙,一路上,尽是神色紧张的秦卒和越人。

  登上城头,黑夫能听到,一股巨大的声音。

  “这么快,就兵临城下了?”

  黑夫揉了揉一夜未眠眼睛,凝视远方……

  来的不是越人,不是敌兵,而是水,浑浊的洪水!

  他看见,一道洪峰,正涌出江汊,直扑番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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